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硯臺小說網(wǎng) > 燈花笑 > 第一百八十三章 瘋子

第一百八十三章 瘋子

狹小茅舍里,三人零散著并在一處,被血河淹沒。

他站在門口,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,忽而覺出幾分無趣。

還沒想好這頭如何處理,籬笆后又有人進(jìn)來,是個背著竹筐的高大漢子,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,還未開口,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血河。

"爹、娘,阿呆——"

他凄聲喊道。

戚玉臺掏了掏耳朵。

他知道這人是誰了。

楊翁的女兒楊瑤已過世,女婿卻沒有離開楊家,仍與楊家人住在一處,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成‘楊大郎’。

與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,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,除非有利可圖。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(fā)笑,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,只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。

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。

戚玉臺讓護衛(wèi)圍著楊大郎,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。

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,拒絕了他一片好意,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(yīng)該會聰明得多,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。

既甩掉了這群累贅,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。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、不,足夠他在盛京城里買一處新宅,再娶一個年輕新婦,戚玉臺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(yīng)的理由。

這樣一來,有楊大郎作證幫忙,楊家的事了結(jié)起來也會很簡單,不至于驚動父親。他總不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。

"怎么樣"他把銀票一疊一疊擺在屋前木桌上。

桌下,鮮紅的血漸漸流淌過來。

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。

戚玉臺心中輕蔑,這些低賤平人,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財富。

須臾,男人伸手,一語不發(fā)地拿起銀票。

戚玉臺笑了起來。

他就知道。

這根本就是個無法抗拒的誘惑。

他看著眼前的聰明人,感到舒心極了,先前對這屋中夫婦、傻兒子的介懷頓時一掃而光,仿佛打了勝仗,又或是證明了自己。

戚玉臺盤算著,等楊翁家的事過了,再過段日子,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并處理掉。無依無靠的窮兇極惡之徒,難免因貪婪生出惡心,威脅、勒索……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。

不過臨死前能當(dāng)個富裕鬼,這輩子也算劃得來了。

他這樣想著,站起身往外走,才一轉(zhuǎn)身,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(wèi)叫了一聲"公子小心——"

"噗嗤——"

他被護衛(wèi)狠狠一推。

戚玉臺呆了一下,慢慢低下頭。

一把柴刀從自己身后穿來,刀尖深深沒入半柄,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流下來,和楊家人的血混在一處。

楊大郎的臉在護衛(wèi)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,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:"王八蛋,我要殺了你——"

他被護衛(wèi)護著迅速退出屋舍,腰間痛得出奇,原來同樣是血,從別人身上流出來和從自己身上流出來感受截然不同。

戚玉臺捂著傷口,呻吟道:"燒了!把這里全燒了!"

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,這些低賤的窮鬼!

火苗迅速燃了起來。

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,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,看不出完整模樣。

那火海里,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。

楊翁不知什么時候醒了。

他倒下去時后腦磕著石頭,像是死了,此刻偏偏又醒轉(zhuǎn)過來,滿頭滿臉是血,顫巍巍從火光中爬出,朝著他用力伸出一只手,試圖抓住他袍角。

護衛(wèi)一腳將他踢了回去。

戚玉臺魂飛魄散。

烈火燒天,飛灰遮目。

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,將屋內(nèi)一切燒得幾如灰燼。

當(dāng)時莽明鄉(xiāng)鄉(xiāng)民們都在茶園干活,一片屋舍并無人來,后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,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。

太師府派人處理了。

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。

只因戚玉臺當(dāng)時受楊大郎那一刀,雖有護衛(wèi)最后關(guān)頭推開,不至要命,但傷勢也著實不輕。

但身上的傷勢仍能處理,更可怕的是,他在回到太師府后,就開始頻繁做噩夢。

夢里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,請他喝茶,他端起茶杯,發(fā)現(xiàn)粗糙的紅泥茶碗里,粘粘稠稠全是鮮血。

老漢血淋淋的臉對著他,在火海里直勾勾盯著他眼睛,叫他:"阿呆——"

戚玉臺豁然夢醒,已出了一身冷汗。

從那時起,他就開始不對勁。

有時候白日里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,還有阿呆,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,號哭罵之狀,醫(yī)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志失調(diào)所致,因遇險臨危,處事喪志而驚,由驚悸而失心火。

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。

那段日子,戚玉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,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,深夜才歸。妹妹以淚洗面,父親神色郁郁。

好在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過了幾月,他漸漸好了起來,不再做夢,也不再會在白日里看到楊翁的影子。

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,也在連用十幾罐"玉肌膏"后只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。

一切似乎就此揭過,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。

一見畫眉,一聽畫眉叫聲,便覺心中易怒煩躁,坐立難安。

父親干脆驅(qū)走府邸中所有鳥雀,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只鳥。

至于那只畫眉……

楊翁家的那只畫眉當(dāng)日被他帶走,仍鎖在鳥籠中,后來他回府后,傷重、心悸、調(diào)養(yǎng)……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畫眉,等過了月余記起時才在花房里找到。

無人喂養(yǎng),畫眉早已餓死了,羽翅暗淡凌亂,僵硬干癟成一團。

下人把它扔掉,他再見不得畫眉。

耳邊傳來清亮啁啾,一聲一聲,聲聲歡悅。

戚玉臺瞳孔一縮。

哪來的聲音

這里怎么會有畫眉!

寒意從腳底升起,他顫抖著望向眼前。

那幅巨大的、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面前,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,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鉆進(jìn)他鼻尖,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(xiāng)的茶園中,分不清現(xiàn)實與夢境。

老漢木然望著畫外的他,眼睛鼻下竟?jié)u漸地流出血來,血淚若當(dāng)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,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。

戚玉臺慘叫一聲,抱頭蹲了下來。

他呻吟著,央告著:"……不是我……別找我……"

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,像是有人拿著根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。他痛得渾身發(fā)抖,四周火光變得不太清晰,他不知道自己是誰,現(xiàn)在又在何地,只是抱著肩膀哽咽,胡亂地開口:"我是、我是太師府公子,我給你銀子……"

"別找、別找我……"

……

樓下火勢漸小。

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里出來,收好竹梯。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。

申奉應(yīng)抹了把臉上飛灰,心中松了口氣。

火勢不算小,木閣樓也易燃難滅,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,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。整座樓里所有人都救了出來,如果再晚半個時辰,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么容易。

他揉了揉胳膊,看向閣樓頂上的火光。

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,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,且木梁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,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,已經(jīng)燒了這么久,再滅火無甚意義,總歸人都沒事,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(fēng)險。

所有救出來的人都擠在木樓不遠(yuǎn)的涼棚下,裹著毯子驚悸未消,申奉應(yīng)才收好唧筒,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"這人是太師府公子!"

太師府公子

申奉應(yīng)耳朵一動,唧筒從手中滑落。

他沒顧得上唧筒,扭頭問道:"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"

"在這里!"鬧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對他揮手,"他自己說的!"

申奉應(yīng)精神一振,夜里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。

當(dāng)今朝中就一個太師,太師府公子,那就是戚家公子咯

戚公子怎么會來豐樂樓,以他家資,應(yīng)當(dāng)去城南清河街吧

不過這么大官,應(yīng)當(dāng)不會有人敢冒充。

他都沒見過太師呢!

申奉應(yīng)美滋滋地想,要真是太師府公子,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,也算賣了個好,不說連升三級,升個一級應(yīng)當(dāng)不為過吧!

他一路小跑到?jīng)雠锵?輕咳一聲,端出一個嚴(yán)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,問:"戚公子在哪"

有人朝他指了指。

申奉應(yīng)撥開人群,低頭一看。

人群最中央,蹲著一個年輕公子,衣裳被火燎得狼狽,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么。

像是被嚇著了。

天可憐見的,這么大火,這些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公子哥兒應(yīng)當(dāng)受驚不輕。

申奉應(yīng)小心靠近他,柔聲開口:"沒事了,戚公子,火已經(jīng)滅了……戚公子"

地上人顫了顫,慢慢松開抱頭的手,一點一點抬起臉來。

申奉應(yīng)一愣。

男人膽怯地望著他,一張臉被灰熏得發(fā)黑,嘴角不住翕動,申奉應(yīng)湊近,聽見他說的是:"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……我是戚公子……我給你們銀子……好多銀子……"

申奉應(yīng)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,一把抓住申奉應(yīng)袍角,瘋瘋癲癲地開口:"畫眉,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!"

他癡笑著:"畫眉流血了!要來殺人了!"

四周鴉雀無聲,不遠(yuǎn)處閣樓火光未滅,胭脂胡同狹窄的胡同里,密密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。

如看一出熱鬧雜戲。

申奉應(yīng)下意識后退一步,面上柔情與笑容頃刻散去。

什么情況

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

怎么看起來倒像是……

瘋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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