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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陰謀與行動

陳恭的報告抵達蜀國司聞曹是在十天以后,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。

雖然魏、蜀兩國處于敵對狀態(tài),但經(jīng)濟上卻不能忽視對方的存在。魏國需要益州的井鹽、蜀錦、蜀姜,蜀國則需要中原地帶的藥材、毛皮、香料和手制品。因此總是有小規(guī)模的商販往返于秦嶺兩邊,對此兩國邊防軍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默許了這種商貿(mào)往來。

蜀國的情報員就混雜在這樣一群商販中,從上邽一路南下,經(jīng)鹵城、祁山堡、青封一線跨越秦嶺,接著轉(zhuǎn)往東南方向的武街,并在這里渡過西漢水,進入蜀軍實際控制區(qū)域。陳恭的報告在這里被轉(zhuǎn)交給特別驛使,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國情報工作的核心機構——南鄭司聞曹。

首先接觸到這份文件的就是司聞曹的副長馮膺。他看完這份文件,拿起銅扣帶敲了敲香爐的邊緣,香爐發(fā)出兩聲清脆的撞擊聲。門外的侍衛(wèi)立刻推門進來,問他有何吩咐。

“唔,立刻通知姚曹掾、司聞司的陰輯、馬信、靖安司的荀詡,哦,對了,還有軍謀司狐忠。叫他們立刻趕到道觀議事?!?

“明白了?!?

“記得要口頭通知,不要寫下來。告訴他們,這是緊急召集?!?

“是?!?

侍衛(wèi)轉(zhuǎn)身走了出去。馮膺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他將案幾上的筆墨紙硯都整理好,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進暖爐里,然后拿著陳恭的報告離開住所,前往“道觀”。

“道觀”的官方名稱叫做司聞曹副司,位于南鄭城東的一處富家住宅,背靠青山,宅子側(cè)面還有一條清澈小溪。因為這處宅子曾經(jīng)是五斗米教的一處祭堂,所以習慣上大家都以“道觀”稱呼副司,而副司其中的工作人員則被稱為“道士”——在很多場合這幾乎成為一個正式稱呼。

從理論上來講,司聞曹隸屬于尚書臺的掾?qū)俜植?,因此其正司設于成都。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謂的“司聞曹正司”不過是一個社交機構,正司的人大部分時間只是在安撫擁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罷了。真正發(fā)揮作用的則是設在南鄭的副司。

馮膺來到副司以后直奔議事廳,這個議事廳是“道觀”后山開鑿出的一個石室,沒有窗戶,只要關上石門,就別想有任何外人能偷聽到里面的談話。

“這一次,看來會有大事發(fā)生?!?

馮膺走進議事廳,望著眼前五張空蕩蕩的案幾,不無憂慮地想到,同時感覺到很興奮。這個年屆四十的情報官僚有著一個寬大平整的額頭,據(jù)相士說這乃是福祿之格。現(xiàn)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,司聞曹副長的官秩是兩百石,這對于蜀國官僚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門檻,如果能夠進一步由副轉(zhuǎn)正,那么以后的仕途將會大有空間;如果失敗的話,那恐怕只能留在這個位置上終老一生了。

為此馮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個大的事件好借以積累功勛,另一方面卻祈禱不要出什么亂子。幸運——或者不幸——的是,情報系統(tǒng)總是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亂子。為此他只能謹慎加謹慎。

他并沒有等多久,很快與會者們陸續(xù)也出現(xiàn)在石室中。

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報部門的高級官員們。最先到達的是司聞司司丞陰輯,這是個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花白了的長髯老者,身材雖矮但行動卻矯健的好象是個年輕人。他所執(zhí)掌的司聞司是司聞曹中最重要的部門,蜀國在國外的一切情報活動都由司聞司來負責策劃與執(zhí)行,另外安插別國的間諜的訓練、潛伏、聯(lián)絡、調(diào)度、后方支援等實務性工作也是司聞司的負責范圍。由于隴西地區(qū)在情報戰(zhàn)中的特殊地位,因此分管隴西事務的雍涼分司從事馬信也隨同陰輯一同出現(xiàn)。

接下來出現(xiàn)的是軍謀司的從事狐忠。這是馮膺自己負責的部門,主要是對得到的情報進行比較、辯偽、解析等。這個部門沒有司聞司的工作那么驚險,甚至可以說是乏味,對成員的要求不是膽量,而是敏銳的觀察力與縝密的思維。這兩個優(yōu)點都能在年屆而立的狐忠身上體現(xiàn)出來,那種對資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過諸葛丞相的贊賞。

緊跟著狐忠進來的是靖安司從事荀詡,他一進門就沖在座的人都抱了抱拳,然后樂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邊。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剛剛因病去世,新的任命還沒有下來,于是只好由從事荀詡出席。司聞司主要對外,而靖安司則是對內(nèi),內(nèi)務安全是這個司的最大課題。按理說這個機構的負責人應該是個強勢的領導者,可目前的最高負責人荀詡卻是個性格隨和的樂天派,雖然能力不錯,可馮膺一直懷疑他是否能勝任這個專門得罪自己人的工作。

當他們都坐定以后,司聞曹的最高長官左曹掾姚柚才邁著方步走進石室。這個老頭子已經(jīng)統(tǒng)治了司聞曹五年,在他那副肥胖的體態(tài)背后是一個冷峻嚴苛的法家門徒。在他的統(tǒng)治下,整個司聞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義基本上被榨干了,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————不過這對于情報部門來說未必是壞事。

馮膺見人都到齊了,咳嗽了一聲,頜首叫侍衛(wèi)從外面將石門關起來。

“諸位,這次叫大家來,是因為我剛剛收到了一份來自上邽的報告?!瘪T膺一邊說著,他一邊將那份報告的謄本分發(fā)給五個人,“如果這份報告屬實的話,我想我們現(xiàn)在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危機。”

五個人都沒有立即回答,都埋頭仔細閱讀陳恭的報告。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功夫,所有人都抬起頭,表示已經(jīng)看完了,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安與疑惑的表情。

“這份報告的來源可靠嗎?”姚柚皺著眉頭問道,看的出他很在意。

馮膺回答:“可靠,這是來自于我們潛伏在天水的一位間諜黑帝?!倍撠熾]西事務的馬信立刻做了補充:“黑帝是我們最優(yōu)秀的間諜之一,他提供的東西,無論是硬情報還是軟情報,質(zhì)量都相當?shù)馗?,分析也很精準?!?

“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上,也會得出和他一樣的結論?!焙衣龡l斯理地說到,同時習慣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,這是長時間用眼過度所產(chǎn)生的后遺癥。

“既然來源是可靠的,那就是說魏國將會派遣一批間諜潛入我國偷竊弩機技術……”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著案幾的桌面,在狹窄的石室里發(fā)出渾濁的咚咚聲。這可不是個好消息。

馮膺點了點頭,繼續(xù)說道:“馬鈞的調(diào)令是在二月十日,冀城軍器作坊建設的啟動不會遲于一月二十日??紤]到魏國驛馬的文書傳送速度和關中隴西之間的地理距離,那么整個偷竊計劃應該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啟動的。”

“那豈不是說……”陰輯不安地將身體前傾。

“是的,那名,或者那批魏國的間諜恐怕已經(jīng)潛入我國,并且開始活動了。”馮冀停頓了一下,還加了一句:“如果我們運氣不夠好,也許他們已經(jīng)得手,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說不定?!?

馮膺侃侃而談,他有意將局勢估計的比實際嚴重。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視線集中在負責反間諜工作的荀詡身上。

荀詡撓了撓頭,放下手中的謄本說道:“我覺得不可能,我們靖安司在漢中的監(jiān)控相當嚴厲。而且負責制作弩機的工匠以及弩機圖紙全部都在軍方嚴密控制之下。魏國的間諜即使一月中旬就從鄴城出發(fā),以最快速度到達南鄭也已經(jīng)是二月下旬了。在這么短的時間內(nèi)他想站穩(wěn)腳跟都很難,遑論突破我們的保護去竊取弩機技術了?!?

“那你的意見是?”姚柚瞇起眼睛看了看馮膺的表情,轉(zhuǎn)向荀詡問道。

“我的判斷是,魏國的間諜應該是剛剛進入我國境內(nèi),正處于立足未穩(wěn)的階段。我想我們應該可以趁這個機會把他或者他們揪出來?!避髟偤敛华q豫地回答,然后把目光投向陰輯與馬信,“如果你們在隴西的人能深入魏軍內(nèi)部探明這個計劃的細節(jié)……”

“不要開玩笑了!”陰輯不滿地打斷荀詡的話?!拔覀円呀?jīng)失去了一名貴重的間諜,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。不能讓我的人去冒這個險,萬一有什么閃失,隴西地區(qū)可就變成我軍的情報盲區(qū)了?!?

荀詡還想再爭辯,陰輯點點他的腦袋,用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道:

“不要忘記三郡吶。”

與會的人聽到這句話,都陷入了沉默之中。

三郡在語法上只是一個普通的數(shù)量詞與行政區(qū)量詞,但對于司聞曹的人來說這兩個字還意味著更多的東西。一年之前,諸葛丞相第一次對魏國發(fā)動了軍事進攻。當時司聞曹的主管是參軍馬謖。在軍事進攻之前,司聞曹就在情報戰(zhàn)中取得了大捷,經(jīng)過縝密細致的秘密工作,他們成功地策反了魏國三個郡的太守,并透過假情報讓曹軍的主力軍團開赴了斜谷,讓整個戰(zhàn)局為之一變。原本屬于魏國境內(nèi)的隴西地區(qū)在一夜之間就成為了蜀軍的主場。

諷刺的是,當正式戰(zhàn)役打響后,卻正是馬謖導致了整個北伐戰(zhàn)役的崩潰。這一次并不只是軍事行動的失敗,也是蜀國情報網(wǎng)的毀滅。三郡反正的時候,馬謖出于炫耀或是急于求成的心態(tài),一反情報工作低調(diào)的鐵律,命令當?shù)厍閳笕藛T明目張膽地高調(diào)行事,而且動員規(guī)模十分巨大,用一位已經(jīng)退下來的前情報人員的話來說,“那簡直就是一次秘密情報人員搞的公開武裝游行。”

這一舉措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,它確實向策反對象展現(xiàn)出了蜀軍的實力,迫使他們做出了選擇。但當軍事失敗的時候,這些跑到陽光下活躍的人來不及退回到黑暗中,許多人逮捕,并在獄中死去;也有不少人叛變到魏國那邊,這進一步加深了蜀國的損失,因為這些級別很高的叛變者掌握著不少豐盛的情報——但能對這些被拋棄的人苛求什么?——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時撤退回了漢中。

這個損失十分巨大,一直到現(xiàn)在,司聞曹在隴西地區(qū)的情報能力也沒能恢復到戰(zhàn)前的水準。

因此,三郡對于司聞曹來說,既是榮耀的勛績,也是苦澀的回憶。這個事件并不會在人們嘴邊掛著,可每一個司聞曹的人都把它當做一種刻骨銘心的經(jīng)驗。

“說的不錯,這個險我們不能冒?!?

姚柚做了結論,于是荀詡悻悻地閉上嘴。議事室里的人都陷入沉默中,這種沉默最終被狐忠打破,他抖了抖手里的紙,就象是平常在軍謀司分析情報一樣慢條斯理地說道:

“竊取孥機技術有二種途徑,一是弄到設計圖紙或者弩機實物;二是綁架或者買通工匠返回隴西。第二種途徑難度太大了,從魏軍調(diào)派馬鈞這件事來看的話,魏軍恐怕會把目標直接鎖定在弩機圖紙或者實物上,等到手以后交給馬鈞來解析與復制?!?

“實物的話,就得看他們想偷的弩機有多大了。他們有興趣的究竟是哪一種型號的弩機?”馮膺又問道。

荀詡撇撇嘴,用顯而易見的抱怨口氣說道:“這個需要跟軍方的人確認以后才知道……軍方的家伙們都是些小家子氣,他們研發(fā)出了什么新武器從來不會和我們溝通;只有機密被泄露以后他們才會氣勢洶洶地來指責我們保密不嚴格,可我們連保什么密都不知道。”

“荀從事,看起來你需要重新評估一下你的團隊了……”馮膺的批評點到為止,接著他把頭轉(zhuǎn)向姚柚,“趙大人,要不要請丞相府的人出面與軍方協(xié)調(diào)一下?”

“……你覺得請出楊長史來,會對整個事情有幫助?”

姚柚反問道,其他五個人臉上都浮現(xiàn)出苦笑。司聞曹與蜀國軍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,這其中一半原因是兩個部門的行事風格天然有著矛盾,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因為兩位主管。司聞曹最早的直屬上司是馬謖,自從他死以后,接替他主管情報事務的是丞相府的長史楊儀。楊儀與軍方的最高負責人丞相司馬魏延關系勢同水火,結果導致司聞曹和軍方之間也是齟齬頻生。

馬信這時候說:“我與馬岱將軍算是同宗,不如就讓我去與軍方交涉,也許會比較順利?!币﹁挚紤]了一下,回答道:“話是這么說,可你還在負責隴西地區(qū)的情報工作;目前我軍有可能在春季再發(fā)動一次攻勢,北方的偵察工作不能懈怠。這樣吧,你寫一封信給馬岱將軍,讓荀從事出面就可以了?!?

荀詡沖馬信一拱手,“有勞馬大人了?!?

姚柚見商議的差不多了,于是做了總結:“那么,目前工作就從兩方面入手,一方面徹查一遍近期內(nèi)從隴西方向進入漢中的可疑人物;一方面嚴密監(jiān)控弩機圖紙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動向。這兩件事都需要軍方的協(xié)助才行……荀從事,你們靖安司的人手夠嗎?是否還需要從其他部門調(diào)些人來?”

荀詡直不諱地回答:“執(zhí)行具體任務的一線人員越多越好,高層主管越少越好?!?

“就這些?”

“還有,我希望能從軍謀司調(diào)幾名腦子靈光的參與協(xié)助?!?

“沒問題,我派最好的人過去?!焙尹c點頭。

這時候馮膺不失時機的插道:“既然軍謀司也要參與,那么為了兩個部門協(xié)調(diào)起見,我也來替荀從事分擔一些必要的工作吧?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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