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外一個聲音立刻回道:“這有啥不合適的?咱們是借去用幾天充充門面,又不是偷走了賣掉。”
“……可是,爺爺生前不是交代過,臥室的東西別動嗎?”
“別提這個,提起來我就生氣。他要是壽終正寢,咱們遵從遺,沒二話??赡阋仓浪窃趺此赖?,連累咱們藥家所有人都抬不起來頭。他留下一屁股麻煩,還死占著這些東西,讓咱們喝西北風???”聲音怨氣十足。
藥不是的堂兄不吭聲了,他爹還在絮絮叨叨:“再說了,我又不是第一個拿的,興他們外人借,就不興我借了?”
兩人走到臥室前,一扭手柄,門開了。藥有光似乎不太想進去:“兒子,你進去拿吧,記住,就拿那件鱔魚黃蛐蛐罐,別的不要動,不然以后說不清楚?!?
他兒子應了一聲,進了臥室,過不多時就走出來了。藥有光檢查了一下小罐,嘖嘖稱贊:“兒子,你學著點。別看這玩意兒小,可是子玉的手筆,全世界也沒幾件了。這件玩意兒往咱們鋪子里一擱,包管能鎮(zhèn)住那幫土包子?!?
他兒子疑惑道:“我剛才看了一圈,爺爺臥室里物件不少,真正能算得上絕品的,也就有數(shù)的七八件,剩下的雖然也都是好東西,擱在這臥室里,可有點寒磣。比如那個定窯的刻花盤,不算什么特別好的東西。”
藥有光不以為然道:“誰知道呢,老爺子戀舊,可能是從前有過什么事兒他留個紀念吧?!彼麖陀执叽俚溃膀序泄迶R口袋里,別摔了,咱們走吧?!?
他們兩個人一邊說著,一邊朝樓梯走。忽然他兒子問道:“對面這個房間,是什么?里面會不會也有物件?”一邊說著,一邊握住門把手要擰。
我和藥不是立刻變得非常緊張,彼此對視一眼,大氣都不敢喘一聲。
藥有光道:“這邊是客房,平時來個客人住住,里面啥也沒有?!彼牭礁赣H這么一說,“哦”了一聲,隨即又松開了。
“快走吧,這地方陰氣重,不宜久留?!彼幱泄獯叽俚馈?
于是兩個人走下樓梯,燈也都一一關了。確定屋子里沒人了之后,藥不是才出聲冷笑道:“我這位二伯,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寶,外號鐵鉆頭,無論什么事,都要千方百計鉆出點便宜來?!?
我們打開屋門,回到走廊。從剛才那段對話里,能聽出來,藥來在生前立過遺囑,臥室里的物件都不能動。但他意外自殺后,家里人開始蠢蠢欲動。在他們父子之前,有人已經(jīng)來這里“借”過東西——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“三顧茅廬”青花人物故事蓋罐。
藥不是道:“你現(xiàn)在明白,為何我不信任五脈了吧?那些人干出什么事,我都不奇怪?!彼俣拳h(huán)顧四周,輕輕搖了一下頭,“咱們走吧,這里已經(jīng)沒什么用了。回頭我去問問誰搬走的蓋罐,應該能查得出來?!?
我瞇起眼睛,做了個稍等的手勢。藥不是神色一動:“你有什么發(fā)現(xiàn)?”
“嗯……”我沒急著回答,而是快步走到藥來的臥室前,再度擰開了門。我拿手電在臥室里晃了一圈,把光圈對準了那幅油畫。藥不是站在我后面,有點迷惑不解。
“這份賀禮,你是什么時候送的?”
藥不是說了個時間,恰好是我在查佛頭案的期間。
“畫像是誰提的要求?內容是誰決定的?是你,畫師,還是你爺爺?shù)闹饕猓俊?
“我哪有那個時間啊。我讓畫師直接聯(lián)系我爺爺,他們兩個商定的細節(jié)?!?
“這位畫師你現(xiàn)在還有聯(lián)系嗎?”
藥不是簡短地回答了一個字:“有?!辈贿^他面孔意外的有些尷尬,好在黑暗中不是很明顯。
我心里微微浮起一絲快感,也該輪到你莫名其妙一回了。我手里的電筒一揚:“你記不記得剛才你二伯說了一句話?藥來是個念舊之人,所以這臥室里有些東西,雖然不值什么錢,但因為有故事,所以也被放了進來?!?
藥不是的腦袋反應真快,他沒等我關子賣完,“唰”地抬起頭來,把視線投向那幅油畫。
那幅油畫里除了藥來之外,還畫了四樣東西,而且這四件實物就擺在臥室里頭:孔雀雙獅繡墩、青花高足雞缸杯、天青釉馬蹄形水盂、鱔魚黃海濤花卉紋蛐蛐罐。
臥室那么多物件,為何偏偏選了這么四件入畫?
還有一個問題。從時間來看,藥來擺畫正好是在佛頭案期間。當時藥來和老朝奉已經(jīng)有了接觸,被其脅迫,他哪來的心情來玩油畫?
那么他找人特意畫這么一幅油畫,是不是別有用意?
要知道,藥來是迫于老朝奉的壓力而自殺的。有許多秘密,他沒辦法在生前吐露,說不定會設法留下記錄,給有心人。但是老朝奉勢力通天,一定會出手把藥來留下的痕跡一一抹平。藥來若想把消息傳達給有心人,必須得想個極隱秘的法子才成。
于是藥來在生前提前立下遺囑,臥室里的東西不允許移動。其實這就是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,把老朝奉的注意力吸引到臥室里的東西去,而真正的線索,被他放在了油畫里。
我猜啊,這四件油畫里出現(xiàn)的瓷器,是藥來想要表達的消息。為什么他要刻意選擇油畫?油畫寫實,比寫意的水墨畫能體現(xiàn)出更多瓷器細節(jié)。
“現(xiàn)在你爺爺不在,那么我們只能去找那位畫師,才能搞清楚怎么回事?!?
我滔滔不絕地把這個推斷說出來,回頭想問藥不是意見??梢晦D過臉去,看到藥不是的面孔漲紅,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,似乎皮膚下涌動著什么強烈的情緒,要沖破那張混凝土面孔。
我嚇了一跳,以為他是中邪了,或者又發(fā)病了。還沒來得及問,樓下忽然傳來“咣咣咣”砸鐵門的聲音,這是方震在提醒我們,時候差不多了。
我再看向藥不是,他的情緒已經(jīng)平復下來。他背過身去,說走吧,聲音急促,似乎想遮掩住什么。我心想問了也是白問,等會兒再說吧。
于是我最后掃了一眼油畫,一起出了藥家別院。我和藥不是把鑰匙交還方震,匆匆上車離開。
我理論上還處于“出差”狀態(tài),所以四悔齋不能回,我也沒辦法找朋友借宿,偌大的北京,竟無處落腳。我問藥不是住哪里,藥不是沉吟片刻,說現(xiàn)在還有時間,我們去找油畫的作者吧。
我一愣,這么急?看看時間,這都快晚上十點了。藥不是也不解釋,跟司機嘀咕了一個地址,司機點點頭,方向盤一打,調頭就走。
車子開得很快,車窗外一會兒高樓林立,一會兒大院連綿。黑燈瞎火我不辨方向,側臉一看,藥不是雙眼望著前方,雙手交錯在小腹前,指頭不斷撥弄著。
做古董生意,最重要的一個才能是察觀色,我在這圈子混,好歹也有點經(jīng)驗。藥不是此時的狀態(tài),叫做百爪撓心,是人在特別緊張時下意識會做的動作。我開始以為他是因為剛才那幅油畫的關系,但后來發(fā)現(xiàn)不是。
藥來在油畫里藏了暗示,藥不是的反應是激動。但此時他的反應,卻是忐忑不安,明顯是對即將發(fā)生的事情感到緊張。我猜了半天猜不出來,只好閉上眼睛。
大概開了二十多分鐘,車子停住了。我下了車,掃視一看,嘿!這不是圓明園么?
準確地說,是圓明園南邊的一個村子,叫福緣門村,緊臨著福海。
這村子在北京可是小有名氣,不是因為古董,正相反,是因為新潮。在那幾年,北京的前衛(wèi)畫家、先鋒歌手、流浪詩人什么的,都喜歡聚到這里租村民的房子住,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小群落。這些人不被主流接納,也沒什么錢,就自己窩在村里創(chuàng)作、發(fā)泄、尋求同伴,和西方的嬉皮士差不多——據(jù)說抽粉的也有。
我一朋友玩搖滾的,待過一陣,按他的評價,里面瘋子不少,天才也很多。
我站在村口往里頭看去,這是個很普通的京郊小村子,一排排的磚瓦房加籬笆院墻,路邊有柴垛和磚堆,電線桿上的電線亂如蛛網(wǎng)。但別的村子入夜特別安靜,這里卻熱鬧得很。十點多了,還能聽見東邊傳來一陣曼陀鈴,西邊響了一陣架子鼓,間或傳來幾聲狂號,不知是在唱歌還是打架。人影幢幢,燈光閃爍,似乎某個院落還有個小規(guī)模的舞會。
我等著藥不是下來,卻半天沒動靜,回身敲敲車門。藥不是“嗡”地按下電動車窗,一臉尷尬:“我給你地址,你自己去吧。”
“哎?不是你朋友嗎,你怎么不跟去了?”
“讓你去就去?!彼幉皇前衍嚧敖o抬起來了,那一張僵硬的臉慢慢被玻璃吞沒。
我聳聳肩,跟這小子待多了,也慢慢習慣了。我拿著地址進了村,跟鬼子似的摸到一處民房前,敲了敲院門,半天一個老太太探出頭來。
“皇軍不搶糧……哎,錯了,大媽,高興在嗎?”我舌頭差點打了個閃。跟藥不是這種人待久了,我都快憋成藥不然了。
估計大媽見慣了這樣的人:“她去福海邊上畫畫去了?!?
“現(xiàn)在?”我抬頭看看天,黑得跟什么似的。
大媽左右看看,湊過來低聲跟我說:“同志,你快去看看她吧。高興那孩子,最近一個多星期天天晚上出去,說要趁著天黑畫畫——您說這成話嗎?她別受什么刺激了吧?這村里怪人可不少,挺好一孩子……”
我看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,趕緊告辭,奔著福海去了。
這福海名字叫海,其實是個湖,現(xiàn)在連湖也不是了。它原來叫東湖,到了雍正朝才大規(guī)模開鑿,改名福海,是圓明三園的中央大湖。湖面極廣闊,四周環(huán)繞十個洲島,風景如畫,是圓明園最著名的勝景。英法聯(lián)軍火燒圓明園,這里逐漸淪為葦塘、稻田,再無當日風光。
一直到八幾年,這兒才修成遺址公園,不過湖面縮水太多,如“方壺勝境”“蓬島瑤臺”之類的,只剩下一堆石基。
今天多云,沒月亮。福海邊上又沒路燈,四周黑乎乎的,一個人也沒有。我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那兒走去,身邊不是斷垣就是殘壁,仿佛隨時可以演鬼片的場景。我可聽老人講過,福海這兒鬧鬼,當初英法聯(lián)軍打進來時,管園的大臣叫文豐,就是跳到福海里淹死的。后來老有人撞見一個濕淋淋的黑影,穿著清朝大官衣袍,問皇上什么時候回來。
我心里嘀咕,藥不是這什么朋友啊,來這兒干嗎?
快到福海邊上,月亮露出來一點邊。我遠遠地看見,岸堤上似乎站著個人,手持筆在一塊大畫板上涂抹——這么黑,她怎么畫?
我走近幾步,仰著脖子喊:“高興嗎?藥不是讓我來找你。”
人影擱下筆,一縱身從岸堤上跳了下來,動作干凈利落。我定睛一看,這姑娘身材挺拔,一頭齊耳短發(fā),身上披著件碎花斗篷,一條挽腿牛仔褲,光腳蹬著雙人字拖。
“藥不是?他回來啦?”這個叫高興的姑娘饒有興趣地問道。她眼睛特別大,永遠帶著股高興勁,名字沒起錯。
“呃,對,不過他在村口等著沒進來,讓我來找你問點事兒?!?
高興一聽就樂了:“這么多年了,他臉皮還是這么薄。他不愿意見我,我得去瞅瞅他,走?!彼慌奈壹绨?,不容拒絕。我只好帶著她往村外走,路上忍不住問道:“你這是畫什么呢?”
高興伸手比畫:“我在嘗試著,不要被光線所束縛。不通過眼睛,讓感覺順著胳膊流到筆尖。你知道嗎?蒙住眼睛,人類的聽覺和觸覺就會敏感好幾倍,這樣畫出來的東西,特純粹?!?
她說得特認真,這些先鋒藝術我聽不懂,只好換了個話題:“你和藥不是認識?”
高興大大方方說道:“我們倆原來談過戀愛,后來性格不合,分了。他老瞎操心,還說要幫我辦出國。我有胳膊有腿,有身份證也有護照,用得著他嗎?”
我對此毫不意外,他們倆這樣的性格,成了才是奇跡。
“他就是那么一個人!”我點頭贊同。
“分就分了唄,多大點事兒啊,還臊得不愿意見我。得,那我去找他總行了吧?”高興說。
高興這姑娘,身上一點不高興的地方都沒有,說什么都不矯情。在她看來,這天下簡直沒有值得煩心的事,也沒有非得依靠的人。她就是只流浪貓,去哪兒都不膩著你,跟她聊天可真舒服。
我們倆一邊聊著一邊走到車邊。藥不是一看她來了,有點猝不及防,那張臉拉得快比直頸瓶都長了。我雙手一攤,一臉無辜:“人姑娘非要來,我攔不住。”
高興彎下身子,把額頭貼到車玻璃前:“藥不是,快放下車窗。你有本事打聽我地址,沒本事見面?。俊?
藥不是尷尬地放下車窗,卻不肯下來:“王生給我的地址。你怎么……住這兒呢?”
“嗨,畢業(yè)之后沒工作唄,這兒房租便宜,有個朋友介紹,就過來了。”
“如果你需要的話,我可以……”
“又來了,我不需要?!备吲d白了他一眼,“干嗎呀?看我覺得可憐想施舍一下?我現(xiàn)在挺好,想畫什么就畫什么。就煩你這樣,非覺得別人過成你那樣才算幸福?!?
別看藥不是一臉深沉極有主見,在高興面前,他句句吃癟。藥不是只好轉入正題:“我們來找你,是想請教一件事,你給我爺爺畫油畫的事兒?!?
高興一聽是這事,從懷里掏出一根煙,拿火柴劃了火,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:“說吧,你們想知道什么?”
“全部過程?!?
高興那會兒在中央美院還沒畢業(yè),雖然她跟藥不是已經(jīng)分手,但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委托——用她自己的話說,買賣不成仁義在嘛——藥來很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姑娘,一老一小都沒正形,老的喊小的“孫媳婦”,小的喊老的“老古董”。
高興問藥來,希望畫成什么樣。藥來說想整點洋的,來張油畫,高興正好是這個專業(yè),兩人一拍即合。
但對于畫什么,怎么畫,兩個人卻起了爭執(zhí)。藥來指示得特別細致,這畫什么那畫什么,都有詳細指示。高興卻不樂意,覺得這不是畫家的活兒,找一相機一拍不全齊了?不想干了。藥來卻堅持,非她不可。
高興雖然性子灑脫,但畢竟不如藥來老江湖,最終勉為其難地答應了。但是她堅決不肯署名,說我就干了個刷漆的活兒,這是您的東西,不是我的。
我聽到這兒,問高興:藥來為什么挑選孔雀雙獅繡墩、青花高足杯、天青釉馬蹄形水盂、鱔魚黃海濤花卉紋蛐蛐罐這四件東西,是有什么講究嗎?
高興說她也不知道。按說從構圖來說,這些搭配不合適,但老爺子非用不可。
“哎,老爺子估計那會兒心情不太穩(wěn)定。經(jīng)常今天一出,改天又是一出。這四件東西不是一開始就定了的,本來他放的是另外一件東西,忽然告訴我,得改,我只能涂抹了,重新加了這四樣東西。”高興一支煙吸完,煙屁股一彈,似朵火紅色的小流星,飛去了旁邊水溝里。
“原先畫的那件是什么?”
“是個罐子吧,我記不太清了?!?
我和藥不是同時愣了一下,藥不是把衛(wèi)輝老徐的蓋罐照片拿出來,遞給高興:“是這樣的嗎?”
“樣子差不多,花紋可不一樣?!?
我和藥不是對視片刻,眼神都是震撼。我抓住高興手腕,往車上扯,藥不是很有默契地推開車門。高興大驚:“干嗎呀你們?”藥不是道:“你得跟我們去個地方,這事很重要?!备吲d瞪了他一眼:“有你這么求人的嗎?”可還是主動鉆進車里去了。
車子重新從圓明園開回到了藥來的別院。院門大鎖緊閉,現(xiàn)在去找方震也來不及了。我們倆一咬牙,跟高興說翻墻吧。高興樂了:“把我叫過來是做賊???這可新鮮了?!?
她原來在美院估計也是翻墻出去玩的主兒,比我和藥不是動作都麻利。我們三個強行闖過院墻,進入小樓,再度進入臥室來到那幅油畫跟前。
“是這幅嗎?”藥不然問。
“沒錯。”高興一眼就認了出來。
“那原來那幅廢了的畫在哪里?”我追問。
高興呵呵一笑,摸摸我腦袋:“小家伙,沒學過美術吧?”我“呃”了一聲,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。
高興告訴我們,油畫和水墨畫不一樣。油畫的顏料會在畫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,所以若是畫布上某處有問題,可以刮掉補畫一層,把原來的覆蓋掉。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畫名作,經(jīng)常會發(fā)現(xiàn)畫作之下還疊著另外一幅作品。比如法爾梅爾曾經(jīng)有一幅《選首飾的女人》,面世時引起很大轟動。后來經(jīng)x光檢測,發(fā)現(xiàn)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廢稿畫布上重新作畫,幾乎騙過了所有專家。
我聽得津津有味,原來古今中外,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。這一招偷天換日,和國內拿古代青銅碎片去重鑄器物,如出一轍。
高興對藥不是道:“你們想知道原畫什么樣是吧?”
“沒錯。”
高興“騰”地跳上床去,她正好帶著刮刀,開始在油畫上咔嚓咔嚓地刮起來。我有點緊張地看看藥不是,這么干,油畫可就全廢了。藥不是雙手抱住,嚴肅地看著。
很快油畫被刮掉了一大塊,高興拍拍手,扯起畫布說你們看吧。
我們湊近一看,發(fā)現(xiàn)在畫布之下,果然另有玄機。隨著大塊大塊的顏料被刮掉,畫上藥來的姿勢完全變了,不再是舉杯啜飲,而是身靠一件大罐,正是“三顧茅廬”人物蓋罐。藥來的雙手姿勢特別怪,左手的手背朝上,四指并攏往下彎曲,拇指壓在食指上,右手的拇指、食指伸起,指著罐子比出一個“五”字。
我和藥不是,同時陷入震驚。
藥來左手這個手勢,在早先當鋪里經(jīng)常用到。誰當東西,柜臺朝奉會把錢擱到悔篾里——顧名思義,從悔篾里拿走錢,就再也不能后悔了。然后朝奉會用這個手勢,把典當之物倒扣著拉進柜臺——從這一刻起,東西就是當鋪的了。所以這個手勢,叫作朝奉扣。在古董行當里,也會用這個手勢,表示交易完成,絕無反悔。
而右手的手勢就明白多了,指向蓋罐,比出一個“五”字。
兩只手加在一起,意思再明白不過??圩±铣畹年P鍵,就在于這個蓋罐,而且這蓋罐不是一件,而是五件!
從前我和藥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覺,人物故事罐也許和老朝奉有關聯(lián),現(xiàn)在終于確鑿無疑。
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,第一次清晰地展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。
我看向藥不是,他也是一臉駭然,但和我的理由卻不盡相同。
他看向高興,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:“我爺爺補畫那四件東西的時候,可曾說過什么嗎?”高興想了想,回答道:“沒特別說,不過他倒是提過,說這是你一片孝心,得畫得精致點才行?!?
一聲沉重的嘆息,從藥不是的嗓子里滾出來。我和高興還沒反應過來,他“咕咚”一聲,雙膝跪在了地上。
我趕緊去攙,藥不是卻跪得紋絲不動,聲音因激動而沙啞:“從前,每次我來爺爺這里玩,他都會給我講一件淘買古玩的收藏故事。這四件東西,恰好是我最喜歡的四個故事,也只有我才聽全過?!?
我一下子聽明白了。
這個暗示非常明顯,也非常巧妙。
一個懂古董的人,會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。只有不懂古玩的人,才會拋開器物去看待這幅油畫。
只有藥不是才知道,哪四件古玩是藥來心頭所好。
只有他的前女友高興,才知道油畫底層還暗藏玄機。
在這重重限制、重重過濾之下,能發(fā)現(xiàn)油畫奧秘的,只能是藥不是——其他任何人都絕不可能。
這分明是一份留給藥不是的定向遺囑,藥來在臨終之前,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遠在國外、拒絕繼承家里衣缽的孫子身上。
他始終不曾放棄對藥不是的期望,這期望甚至超過了藥不然。
藥不是此時的心中激蕩,也就可以理解了。
高興跳下床來,和我站開幾步。藥不是恭恭敬敬向這幅被損壞的油畫磕了三個頭,個個都非常響亮,額頭一片青腫。但他一直沒哭,即使嘴唇一直在顫抖,也沒有眼淚流下來。高興搖搖頭,小聲嘀咕:“這家伙總是這樣,沒勁?!?
我們三個連夜離開別院,臨走之前,索性把這幅油畫也一起搬走。
這幅油畫已經(jīng)被剝開了,任何人進來,都會發(fā)現(xiàn)其中的奧秘,因此絕不能留。好在這處別院平時來的人非常少,只要三天沒人來,就不會露出破綻。高興說只要三天時間,她就能給修補完整。
我們帶著油畫,去了藥不是下榻的華潤飯店。
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,現(xiàn)在情況很明朗了。這個青花人物故事蓋罐,一共有五件,與老朝奉關系密切?!肮砉茸酉律健笔堑谝患?,“三顧茅廬”是第二件,還有其他三件人物罐,不知所蹤。
這五個罐子之間,一定隱藏著和老朝奉密切相關的東西。
我們仨進了房間,藥不是一屁股坐在沙發(fā)上,掏出小藥瓶給自己吃下一粒,臉色有點不對。高興拍拍他肩膀,說這毛病去美國也沒治好啊?然后給他燒了點水。
水還沒燒開,藥不是忽然開口道:“我爺爺,曾經(jīng)給我講過那四件器物的故事。我想應該讓你知道?!?
藥不是坐在沙發(fā)上,聲音疲憊,但卻目光灼灼,充滿了昂揚的斗志。(未完待續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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