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成絳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:“天哪,五罐您都知道?我之前真是小看您了?!?
“你以為我為什么來找尹銀匠?為的不就是‘飛橋登仙’這把鑰匙么?”我繼續(xù)拋著重磅*,把這條危險的鯊魚鉤著往前跑。果然,當(dāng)柳成絳聽到我連“鑰匙”的事都知道時,臉色前所未有地嚴(yán)肅起來。
這是一招險棋。我主動暴露出對五罐秘密的了解,等于是把自己置于一條極其危險的鋼絲之上,稍有不慎就有傾覆之禍。
但是唯有這一條路,才能通向老朝奉的城堡。
柳成絳目光變得危險起來,他又為我輕輕斟了一杯:“您要這把鑰匙做什么?”
“因為我手里有五罐之一,‘焚香拜月’罐。”我瞇著眼睛一字一句說出來,整個亭子里變得非常安靜。
這是我深思熟慮了很久的結(jié)果。五罐之中,“鬼谷子下山”可以確定在老朝奉手里?!叭櫭]”已經(jīng)被摔碎在杭州。剩下三件瓷器,至少有一件我確定不在老朝奉手里——就是長春鄭家里收藏的那件青花焚香拜月蓋罐。藥不然提過這件東西,說鄭家不知何時給賣出去了,至今下落不明。
若要釣住柳成絳,最好就是透露出我有五罐其中一件。有這么一件東西當(dāng)誘餌,細(xì)柳營絕不會松口。
柳成絳沉思片刻,問了一個問題:“哦?這罐子是什么來歷?”
古玩這東西,很講究傳承,你是從哪收購的,哪座墳里刨出來的,都得交代清楚。國外很多博物館,你不說清楚來歷,人家根本不收。他既然這么問,顯然是不大相信我會有五罐真品。青花人物罐子多了,光是衛(wèi)輝就有大批鬼谷子下山的仿冒品。我說我手里有,可怎么證明是真品?
我早預(yù)料到他會有此一問,呵呵一笑:“口說為虛,眼見為實。來歷什么的不重要,不妨見見真章?!比缓笪覐膽牙锾统鲆黄榇善?,擱在石桌上。一看到這瓷片,柳成絳的臉終于變了顏色。
他一招手,旁邊的人趕緊遞過來一柄放大鏡。他拿起鏡子,對著那瓷片端詳了半天,用手摸了許久,包括白口部分也都仔細(xì)地檢查了一下,這才重新抬眼。
“這么說,‘焚香拜月’罐碎了?”
“不錯,這是其中一片殘瓷,張生的袖子?!蔽颐娌桓纳Ry匠在旁邊垂頭啜著茶,生怕露出什么破綻。
這件碎片,自然就是我從“三顧茅廬”人物罐里撿回來的那片。
也許有人會問,諸葛亮是漢代三國人物,張生是宋元故事,兩者形象差得遠(yuǎn)著呢。柳成絳得的是白化病,又不是青光眼,怎么可能會分不出來?
不要忘了,這不是整張圖,而是一片殘片,上面只有諸葛亮的大半條胳膊和袖子,看不見臉,也看不見手。
我沒見過“焚香拜月”罐的實體,不過《西廂記》倒是讀過幾遍。第一本第三折中,有一個場景是“玉宇無塵,銀河瀉影,月色橫空,花陰滿庭”,崔鶯鶯幽鎖閨中,在庭院中焚起香來,拜月祈禱。旁邊張生隔墻偷看,忍不住吟出一首詩來,與鶯鶯唱和。兩人雖未相見,卻已起了情愫。
這“焚香拜月”罐中所畫,我猜其中必有張生隔墻傾聽的形象。因此我把諸葛亮的袖子一角,說成是張生的袖子。
我前面也說了,古代工匠沒受過教育,對歷代服飾不詳細(xì)考究過,往往選擇自己最熟悉的樣式來畫,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時代錯亂的情況,這在瓷器行里,不算破綻。所以無論是戰(zhàn)國時的鬼谷子、三國時的諸葛亮還是宋元時代的張生,工匠可能一律都按宋人服飾來描繪,袖子風(fēng)格完全一樣。從單個碎片局部上,相當(dāng)不易分辨。
更何況這五個罐子乃是一窯所出,無論胎質(zhì)、釉色、開片、包漿、青花暈點筆觸都完全一樣,這是做不得假的。從這些角度去考察,只會更加證明這瓷片的真實性。除非有人立刻拿出“三顧茅廬”和“焚香拜月”兩個罐子,互相對比,才能識破。
可三顧已毀,焚香沒有著落,可謂是死無對證。
柳成絳反復(fù)檢查了半天,看他的手法,在瓷器上的造詣也不淺。不過我這一招李代桃僵幾無破綻,他不可能看出問題來。
柳成絳忽然拈起瓷片,“撲通”一聲丟進(jìn)了茶杯里。我和尹鴻眉頭同時一顫,他顯然也知道“飛橋登仙”的唯一缺憾。想想也是,老朝奉既然能挖出隱居紹興的尹銀匠,對這手絕活的了解必然頗深。
不過知道歸知道,他從這個思路去驗證,只會更加證明我們沒說謊。
柳成絳把瓷片撈出,瞇著眼睛看了良久,終于也捕捉到了那一縷陳黃。他終于抬頭道:“很好,汪先生,你贏得我的關(guān)注了?!?
我暗暗松了一口氣。他既然這么說,顯然認(rèn)可了這就是“焚香拜月”罐。我微微一笑:“可惜只撿了這一片過來,但白口既在,應(yīng)該夠用了?!?
柳成絳神色肅然,終于相信我真的掌握了不少訊息。他們找五罐,不是為了收藏,摔成齏粉都不要緊,只要這個白口還在。我特意拿出這個碎片,表明我對其中意義同樣心知肚明。
“難怪下午汪先生的反應(yīng)那么激烈,原來咱們都是同路人?!?
“客氣了,若不是你們太過熱情,我又怎能贏得尹老師的信任?”
我們簡短地交鋒了幾句,同時笑了起來。我問道:“那么,現(xiàn)在我們是否可以對等合作了呢?”
柳成絳把手掌一攏,把瓷片夾在中間,笑了起來:“汪先生,您可真是宅心仁厚,居然這么信任我。我現(xiàn)在若是把這片瓷片收走,您該怎么辦呢?”
我悠然端起茶杯:“這白口值幾個錢?你盡管拿走就是。不過它后頭的東西,你們就只能自己去揣摩嘍?!?
“哦?這么說來,您知道白口所藏,是什么?”柳成絳問得有點天真。
“呵呵?!?
我沒再多說,淡然瞥了一眼旁邊的尹銀匠,一切盡在不中。
“呵呵”二字,乃是個萬能回答。既可以避敵鋒芒,也可以顯得深不可測。
經(jīng)過前面的鋪排,柳成絳已經(jīng)相信我手里有“焚香拜月”罐,而且已經(jīng)請尹銀匠第二次打開了白口,掌握里面的某個秘密。這樣一來,就算老朝奉拿到了其他四個罐,缺我這一個,也不完全。
至于我愿不愿意把秘密分享給細(xì)柳營,就看他們的表現(xiàn)了。
柳成絳面上的笑意更盛了,他把碎片拋還給我:“汪先生果然是方家,小弟佩服佩服。能和您這樣的人做生意,是我們細(xì)柳營的運氣。您覺得這事該怎么講?”
這就是正式上鉤,開始跟我談條件了。我心中竊喜,表面上卻平靜道:“我知道白口的秘密,但手里只有這一個罐,我想其他四罐,八成在你們手里。咱們不妨五罐共享,各得其利?!?
柳成絳嘴角輕撇,他沒料到我的胃口這么大。
“沒有我的秘密,沒有尹銀匠的絕活,你們五罐齊全也無濟于事;沒有你們的罐子,我空守秘密也沒意義。所以咱們合作,相得益彰?!?
我見柳成絳沉默著沒回答,笑道:“茲事體大,你一個年輕人,能做得了主嗎?”柳成絳用手摸了摸唇邊:“您是覺得在下嘴邊無毛,希望跟上面的人談?wù)???
我哈哈一笑:“我倒不急,看你們什么時候方便?!蔽野凳镜煤苊鞔_,這事是你們求著我,得表現(xiàn)出點誠意來,來個級別高點的人——能比柳成絳級別高的,我估計只有老朝奉了。
柳成絳有些為難:“您早晚都得說出來,跟誰說,不都一樣嘛?!?
“呵呵?!蔽倚α诵?。
我壓根不知道白口的秘密是什么,我甚至不知道柳成絳他們了解多少,但我必須裝作智珠在握。無論對方說什么話,都對以高深莫測的呵呵一笑,讓對方心里打鼓。
果然,柳成絳一看我輕蔑一笑,有點拿不準(zhǔn)。他想了想:“您說的對,茲事體大,不可倉促作決定。我回去請示一下,再跟您聯(lián)系如何?”
“很好,很好?!?
我站起身來,示意尹鴻一起走。柳成絳卻說:“剛才談的是汪先生的事兒,尹老師的事兒還沒談呢?!蔽乙粨]手:“他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我的談妥了,他的也就成了?!?
左右?guī)讉€壯漢身形一動,只要柳成絳一下令,他們就會過來把我們控制住。柳成絳盯著我的眼睛,我也盯著他。對視了大約十秒鐘,柳成絳輕輕嘆了口氣:“恭送兩位,明天有了眉目,我派車去接你們?!?
他本來打算就地動手,把我們綁走。但看我剛才那一番做派,知道我們早有準(zhǔn)備,如果強行翻臉,后果難測。好在我也有求于他們,倒不必?fù)?dān)心我們連夜?jié)撎印?
我?guī)е櫾诒娔款ヮブ伦呦录偕?,忽然又轉(zhuǎn)回去了。
“嗯?您還有什么事?”柳成絳一愣。
“我和尹老師都不太喜歡蘭稽齋的老板?!?
柳成絳聞之一笑:“好說,明天我叫老板去換個營生?!?
這事歸根到底,是蘭稽齋的老板搞出來的,尹鴻對他恨得咬牙切齒。如今合作初步達(dá)成,順手借刀殺人,報復(fù)一下,也算為他出出氣。更何況,我提的要求越多,表明合作意愿越強,可以打消他們的疑惑——若是我匆匆離去頭也不回,那才顯得心虛。
不過這個柳成絳也夠干脆,人家老板甘為馬前卒剛給他立了功,轉(zhuǎn)手就被賣掉了。
我們謝過柳成絳,離開沈園。一直到走出園門,我才覺得背心涼颼颼的,幾乎被汗水浸透。我面對的是一群手段狠辣的亡命之徒,跟他們玩空手套白狼的游戲,一步不慎,可能就要倒大霉。剛才那一番簡短對話,已經(jīng)讓我?guī)缀鹾谋M心神。
“你回哪里?”我問尹鴻。
尹鴻今天全程沒怎么說話,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。他聽到我問,哀嘆道:“我還能去哪?去哪都會被盯上?!?
“既來之,則安之。只要你掩護我順利打入他們內(nèi)部,我一定會護你周全?!蔽覍捨克馈?
剛才那一番交談,算是鉤住了柳成絳,明天說不定能扯出更大的家伙。只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,我就會送尹鴻脫險。
我說你現(xiàn)在回八字橋可不安全,那附近人少,萬一他們起了歹心把你綁架走,恐怕都沒機會示警,不如跟我回酒店吧。尹鴻想了想,只得點頭答應(yīng),繼續(xù)唉聲嘆息,似乎并不釋懷。昨天他還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工匠,今天卻被我硬拽著卷入這場險惡紛爭。
不過若不是我在,只怕他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被生生綁架了。細(xì)柳營的人,盜墓都敢,還有什么干不出來?
我們走出春波弄的巷子口,特意找了一家在公安局附近的酒店,開了兩間房。這里是公安系統(tǒng)的對口酒店,我用方震給的證件辦理入住,柳成絳再膽大包天,也不敢跑到這里來造次。
快進(jìn)房間時,我忽然把尹鴻叫住,低聲交代了幾句。尹鴻開始聽了,一臉不情愿,一張老臉跟經(jīng)霜的茄子似的。我冷哼一聲,說這事你不辦妥,明日可是難保性命啊。尹鴻這才答應(yīng)下來,開門進(jìn)屋,然后重重把門摔上。
我進(jìn)了自己房間,拉開窗簾,從落地窗朝外看去,看到路邊有鬼鬼祟祟的影子。這應(yīng)該是柳成絳派來監(jiān)視的人,細(xì)柳營辦事,可真是滴水不漏。
“放心好了,這次我不會逃的,我會緊緊跟著你們,直到見了分曉?!蔽夷卦谛睦镎f了一句,然后“唰”地把窗簾拉起來,但把落地?zé)粢恢遍_著。
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快十一點了,走出房門,到樓下前臺掏出身份證,要求換另外一間房。服務(wù)員看了我一眼,有些納悶,我說那屋里有煙味,睡不著。小姑娘“哦”了一聲,動作麻利地給我換了。
我進(jìn)了新房間后,確認(rèn)附近沒有可疑的人,然后拿起了床頭柜上的電話,撥了一個號碼。
電話響了五聲,然后對面的人接了起來。
“喂,方震,我是許愿?!蔽椅兆≡捦?,把聲音盡量放低。
方震是唯一知道我和藥不是聯(lián)手行動的人,同時也是我們唯一信任的朋友。這個號碼,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,用于單向緊急聯(lián)絡(luò)。我現(xiàn)在即將打入細(xì)柳營的內(nèi)部,深入虎穴之前,必須得提前在外面準(zhǔn)備好接應(yīng),否則死都不知怎么死的。
“許愿,你終于打電話過來了。”方震的聲音有些不對勁。他從來沉穩(wěn)冷淡,不帶任何情緒波動??涩F(xiàn)在我卻覺察此時的他有一絲震顫。
“怎么了?”我先問道。
“劉老爺子,沒了?!保ㄎ赐甏m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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