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陽穆穆怒氣稍微退了點潮,他拖過一把椅子來,大馬金刀往那一坐:“大局為重?好,我倒要聽聽是什么大局,能比我的事還重?!?
藥不然扯過柳成絳,嘀咕了幾句,柳成絳眉頭緊蹙,沉思片刻,勉強點頭應(yīng)允。藥不然得了許可,指了指我和尹銀匠:“歐陽老大,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,據(jù)說里頭藏著東西。這兩位一個能開,一個能讀,小白好不容易請他們二位來,是幫忙開罐的?!?
歐陽穆穆摸了摸下巴,一臉不信:“真的假的?”
藥不然道:“其實細柳營的罐子,三天前就開了?,F(xiàn)在要開的,是‘西廂記焚香拜月’罐?!?
歐陽穆穆一聽,目露精光:“哦?那個也找到啦?”他忽然一拍大腿,哈哈大笑起來:“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小白白啊,要不你幫我一忙,我就不追究這個汪懷虛了?!?
在場眾人除了我之外,都是眉頭一聳。這家伙,看似脾氣暴躁有勇無謀,原來精明著呢。剛才那一番胡攪蠻纏,不過是刻意表演,把事往絕了做,好攫取更大利益。
人的心理就是這樣。你說開窗戶,人家未必愿意,你鬧著說把屋子給拆了,人家三勸兩勸說開個窗戶就得了。
我微微一笑,倒騰假古董的人,不會有傻子。想挑動鬼谷子和細柳營互斗,光是一個我分量根本不夠,他歸根到底,還是沖著五罐來的——別忘了,他手里,可是還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。
這就是為什么我給康主任打的那個電話,除了強調(diào)“汪懷虛”之外,還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關(guān)。
這年頭,利益永遠都是最能動人心的。
果然,歐陽穆穆擺足了姿勢,開口道:“這罐子咱家也有一個,正巧帶在身邊,你讓我插個隊,先請這位尹師傅先把這個給開嘍,咋樣?”
我看到柳成絳的嘴角抽動了一下,估計心里已經(jīng)罵開了。歐陽這個混蛋,青花蓋罐那么大,誰會“正巧”帶在身邊。你明明一開始就存了開罐的心,卻裝出一副要報仇雪恨的嘴臉??此泼銥槠潆y地作了重大讓步,其實全是演技。
柳成絳尋訪到尹銀匠,本來想占得先機,結(jié)果這歐陽穆穆不知從哪里聞到腥味,也跟蒼蠅似的飛過來了。
柳成絳道:“開罐并非那么簡單,這位尹老師開一次,要休息三日才成?!睔W陽穆穆一擺手:“反正你們住這兒,也不急于這一時。我大老遠來的,不方便,還不能占個先?”
柳成絳冷笑:“你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?!?
歐陽穆穆斜眼道:“那你把這姓汪的交出來,咱們各忙各的去?!?
“放屁?!绷山{難得說了一句臟話。
歐陽穆穆眼珠一轉(zhuǎn),麻臉上怒意轉(zhuǎn)盛:“你這么處處維護他,難道衛(wèi)輝的事是你指使他干的?”
這連污蔑都不算,簡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絳腦袋上扣。我見狀,趕緊先朗聲辯白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當,衛(wèi)輝之事,純是我個人行為,大柳他毫不知情?!?
我不“辯白”還好,這么一說,柳成絳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說是也不合適,說不是也不合適,好像我在主動替他背黑鍋似的。他對衛(wèi)輝的事根本一無所知,結(jié)果被我這么“撇清”,反而顯得居心叵測。
也不知道歐陽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,還是借題發(fā)揮,總之“嘿嘿”陰笑起來,周圍小弟們又開始蠢蠢欲動。
藥不然見狀不妙,又出來打圓場:“哎哎,大柳,實在不行你就讓他先開唄。你反正開過一個了,不差這幾天工夫?!绷山{的臉色特別惱火,明明是自家地盤,卻闖進來這么一個厭物。還有那個藥不然,面上說得貌似公允,其實卻明顯偏幫對方。
“罷了,你先開,開完了趕緊給我滾?!绷山{甩了甩手,又陰沉地補充了一句,“但你的人必須給我出去,只許你一個人在這里看?!睔W陽穆穆開口要說什么,柳成絳音量陡然升高:“再啰唆,你一樣也別想得著!”
這是最后通牒,歐陽穆穆知道再糾纏下去,這白毛怕是會真翻臉了。他側(cè)過頭跟手下小弟耳語幾句,小弟們紛紛放下武器出去,過不多時,抬進來另外一個青花罐來。
這青花罐直口短頸,溜肩圓腹,上面畫著一位仙風(fēng)道骨的老者坐車,造型和我們在衛(wèi)輝看到的量產(chǎn)贗品并無二致——這便是“鬼谷子下山”的真品蓋罐了。真品的氣質(zhì),果然非比尋常,那溫潤內(nèi)斂的光澤,比贗品高到不知哪里去了。
我目前所見的三件罐子,“三顧茅廬”“鬼谷子下山”和“屯兵細柳營”,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,大開門貨。青花的魅力在它們身上表露無遺。我忍不住浮想聯(lián)翩,倘若這五件罐子在博物館里擱在一起,該是何等壯觀的場面。
柳成絳和藥不然也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罐子,他們是行家,知道光是這罐子本身的價值,在市場上就能引起很大轟動。那么這五罐中藏著的秘密,到底該多重要,簡直不敢想象。
歐陽穆穆略帶得意,愛惜地拍了拍這蓋罐,說這玩意兒的仿品,我一年少說也能賣出去五六十件,絕對是一件福器,你可得小心點啊。
尹鴻把蓋罐接過去,擱到工作臺上,朝我看過來。我說沒問題,給他開吧。
有了上次的經(jīng)驗,尹鴻沒有耽擱,立刻開始著手開始施展“飛橋登仙”。
絕活的具體過程,不再贅述。總之我們一干人等,又飽了一次眼福,見識到了藝術(shù)玄妙。歐陽穆穆本來坐在椅子上,略帶著不屑,不信這事有多復(fù)雜??僧斠櫢σ粍邮?,他便瞪大了眼睛,一瞬都無法挪走。他浸淫這行許多年,知道這手法整治起瓷器來有多么牛,整個人完全呆在了原地。
登仙的魅力,誰能阻擋?
又是半個小時過去,尹鴻停下動作。歐陽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聲:“好!好!精彩!”尹鴻沒受影響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張皺起的宣紙,里面依然是黑點縱橫。
歐陽穆穆怕我們看到,搶先一步把宣紙捏在手里,先看了一遍,有點莫名其妙:“這啥玩意兒?把我的寶貝罐子刮開,就藏著這么一句鬼話?”
看來這里面那句話,和細柳營里的那句話風(fēng)格是一樣的。不過我們很有默契地,誰也沒開口提醒他,幾雙眼睛就這么默默盯視著。
歐陽穆穆抓抓腦袋,走近“鬼谷子”蓋罐,有點憐惜地摸了摸開腹處:“可憐孩子,為了這么一句話就被剖膛了——喂,你是焗瓷匠吧?這個傷口還能補回原樣嗎?”
尹鴻說能,不過代價很大。“飛橋登仙”對身體負擔(dān)太大,按道理應(yīng)該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。歐陽穆穆不甘心地反復(fù)糾纏,盤問各種細節(jié)。
柳成絳不耐煩道:“你是不是該走了?”
歐陽穆穆摸著蓋罐,一臉委屈:“可我的罐子都破成這樣了,不修補一下怎么成?這可是鎮(zhèn)山之寶。這次我不搶先,等你的事都完了,我再補,食宿我自己掏錢,成了吧?”
他這是找借口賴著不走,可這個要求合情合理,柳成絳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絕。
“再說了,這‘飛橋登仙’這么好看,我三天之后,還想再看一次呢?!睔W陽穆穆這次是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贊嘆。他抓住尹鴻微微發(fā)抖的手,又問上“飛橋登仙”的事,語里甚至頗有招攬之意。
柳成絳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,趕緊吩咐龍王把我們押回去。我想了想,轉(zhuǎn)頭對柳成絳補了一句話:“既然如此,那‘焚香拜月’罐我先拿回去了。”聲音故意放得很大。
歐陽穆穆十分敏銳,聽到我的話,立刻起疑。他問藥不然:“你們本來不是要開罐的么?難得今天聚得這么齊,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唄。”
藥不然苦笑著搖頭:“我們這還有個‘西廂記焚香拜月’罐,可惜那罐子早碎了,就剩下一片殘片,在汪先生手里呢?!?
歐陽穆穆眼珠一轉(zhuǎn):“不是你們拿來的,是汪懷虛那小子的,對嗎?”
“是啊。”藥不然順著這個話茬往下說。
“我說這小子怎么去衛(wèi)輝的,原來也是為了五罐的事兒!”
歐陽穆穆一拍巴掌,然后把衛(wèi)輝工坊覆沒的整個過程說了一遍。這一下子,柳成絳也對我起了疑心。他原本以為我是去找尹銀匠,跟他們算是偶遇。若歐陽穆穆的話是真的,我早早就處心積慮地與老朝奉過不去了,那性質(zhì)可就大不一樣了。
柳成絳緩緩逼近我,冷冷問道:“你到底是誰?想干什么?”龍王在一旁露出興奮的表情,只要柳成絳一個手勢,他非常樂意把我打成篩子。
我笑道:“你管我是誰呢?東西是真的不就得了?”然后用手在胸口這輕輕一捏。柳成絳腳步立刻放緩。
沒錯,那枚碎片他檢查過,確屬真品無疑。但若我現(xiàn)在當場摔碎,恐怕大家都將一無所獲,他不敢相逼過甚。更何況我還宣稱自己知道白口背后隱藏的秘密,所以還不到最后翻臉之時。
柳成絳沒有繼續(xù)靠近。這時歐陽穆穆開口道:“小白臉,三天之后,‘焚香拜月’里的東西,我要分一半?!?
他這句話一出來,整個教室的空氣登時凝結(jié)。
現(xiàn)在柳成絳和歐陽穆穆各持有五罐里的一句話,分量相當,誰若能多拿到一句話,在未來便可占據(jù)優(yōu)勢。
道理是這么個道理,可這是細柳營的地盤。歐陽穆穆硬闖進來加了塞,已經(jīng)是打了主人臉?,F(xiàn)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“焚香拜月”,未免有點太過分。
柳成絳吼道:“歐陽穆穆!你不要得寸進尺!”
“我得寸進尺?”歐陽穆穆搓了搓手,臉上肌肉一顫一顫,無數(shù)麻子晃來晃去,好似萬蟻覆面,“這碎片是汪懷虛的,不是你柳成絳的,對吧?”
“是又怎樣?”
“這小子毀了我的產(chǎn)業(yè),斷的就是老朝奉的財路。他的東西,我有權(quán)分走一半,這要求不過分吧?”
“若我不答應(yīng)呢?”柳成絳陰惻惻地反問。
“不分也成,現(xiàn)在我就把他帶走,你別攔著!”
柳成絳十分為難。我知道在黑道有這樣的規(guī)矩,斷人財路,如殺人父母,這種復(fù)仇是最大的理。歐陽穆穆的這個要求,按說是不該拒絕的。但若我被歐陽帶走,在這之前必然毀掉瓷片,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。
我看著這兩個怒目以對的梟雄,心中暗自盤算。到目前為止,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計劃。柳成絳“貪”,歐陽穆穆“恨”,只要我用假“焚香拜月”綁定柳成絳,再用柳成絳釣住歐陽穆穆,兩人遲早要爆發(fā)沖突。
唯一可惜的是,我本想釣出老朝奉,沒想到來的是藥不然。不然我可以在這里把老朝奉的勢力一鍋端。
算了,先別好高騖遠了,眼前這一番局面,還得仔細應(yīng)付。我得再加一把火,才好利于我接下來的計劃。
我走到尹鴻跟前,跟他說:“咱們走吧?!币櫮蛔雎暤匕押5揍樖帐捌饋?。我俯身下去,似乎在跟他說話,然后微微側(cè)過臉去,沖歐陽穆穆一笑。
歐陽穆穆面色大變,他果然開始起了疑心。剛才尹鴻取紙型時,會不會已經(jīng)看到了那句話?若是他看到,會不會告訴汪懷虛?汪懷虛知道了,柳成絳是不是也知道了?
若是柳成絳知道了,那他這一番辛苦,可就全白費了。鬼谷子注定要被細柳營壓倒。
有了“恨”和“貪”作為向?qū)В@些人的思路很容易猜。我看到歐陽穆穆打了一個寒戰(zhàn),就知道自己的挑撥成了。
可我事實上什么都沒說,只是沖他笑了笑。他拿這事跟柳成絳掰扯,是注定要被斥回來的。歐陽穆穆梗著脖子,幾次要開口,卻想不到合適的措辭。
人總是這樣,越是憋著,越覺得自己有道理。再加上之前的“撇清”,我和柳成絳勾結(jié)的嫌疑,在他心目中恐怕越來越大。
“哎,哎,你說你倆,怎么又吵起來了?和氣生財,和氣生財。”
藥不然再次出來打圓場。他左邊拍拍柳成絳,右邊拍拍歐陽穆穆,可兩人都冷笑以對,拒絕讓步。他終于也怒了,說你們兩位看不起我不要緊,難道老朝奉的話也不聽了?
歐陽穆穆正在氣頭上,擺擺手掌:“滾開,藥老二,你家里人都快死完了,別拿老朝奉的旗號來嚇唬人?!?
藥不然陡然色變:“我生平最討厭別人議論我家里的事,你他媽給我咽回去!”他一向嘻嘻哈哈,突然這么一變臉,鋒芒畢露。歐陽穆穆這才想起來,眼前這位才是三人中最得老朝奉信任的。他有點后悔,不過羞刀難入鞘,只得岔開話題:“今天我是來找小白臉的晦氣,不是你藥老二的?!?
“我只重復(fù)一遍,剛才說我家里人的話,你他媽給我咽回去!”
藥不然不知何時手里多了把短刀,直抵歐陽穆穆的咽喉。他的雙眼瞬間充斥著殺意,仿佛只要對方說錯一個字,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。
柳成絳抱臂站在旁邊,嘴角略微抽動。顯然之前也吃過類似的虧。歐陽穆穆久混江湖,知道什么人是可談判的,什么是玩真的。藥不然此時的眼神,那是真動了殺心。他的喉結(jié)滾了幾滾,終于服軟了:“好,好,我說錯了,我咽回去。”
藥不然這才松開刀,臉一變,立刻又恢復(fù)到了那個大大咧咧的形象,笑瞇瞇地環(huán)顧四周:“你們兩位甭對我藏著掖著,我來這只是做個見證,不會去爭那些玩意兒。我就告訴你們一句話,這些東西,都是老朝奉想要的,你們私下里怎么分功,無所謂,但若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兒,你們自個兒掂量掂量?!?
說完之后,他坐了回去,那把小短刀在手指尖旋來旋去。
柳成絳權(quán)衡再三,一咬牙:“好,我就再讓你一步。三天之后,‘焚香拜月’開出來的東西,我們兩個共享?!?
這時尹鴻怯怯開口道:“這枚瓷片比較小,不像前面兩個都是整罐,我倒不必休息那么久,明天應(yīng)該就成?!?
柳成絳和歐陽穆穆對此都無異議,自然是越快越好。
這是我給尹鴻做的暗示。兩個人現(xiàn)在對彼此的敵意達到峰值,萬一過了三天恨意消退,或者兩人說著說著說明白了,我一番苦功就白忙了,得趁熱打鐵。
于是在藥不然出乎意料的爆發(fā)下,兩人再一次勉強達成了協(xié)議,約定次日開“焚香拜月”瓷片,兩人都有權(quán)看取出來的紙型。
藥不然拿出一個小寬邊香爐,說拜拜季六爺吧。季六爺指的是季布,是楚漢時的一位名將,極其信守承諾,“一諾千金”這句成語就是從這來的——黑道兒上有規(guī)矩,但凡涉及利益的重大承諾,都會請出他來,拜上一拜。
據(jù)說之所以叫六爺,是因為二爺是關(guān)羽,三爺是張飛,四爺是趙云,五爺是南海龍王的五太子圣衍,所以他只能排第六。
這個寬邊香爐是金的,兩邊伸出翹邊,合在爐前,仿佛一個長袖之人拱手為禮。此即“一諾千金”的象征。
柳成絳、歐陽穆穆和藥不然三人點燃香爐,各自拈一支香,恭恭敬敬插進爐里。甭管真心假心,三個人在六爺前還是拜得挺認真的。
但歐陽穆穆隨即提出一個要求,加派他的人手,去看管我和尹鴻。柳成絳說我們已經(jīng)被軟禁在三樓,有鐵門鎖著,門口有人把守。但歐陽穆穆表示不信任他,堅持要加一個鬼谷子的守衛(wèi)。柳成絳為示坦蕩,也只得同意了。
回到房間后,我偷偷問過尹鴻,尹鴻說鬼谷子里開出的那句話是:“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?!边@回似乎又成了星象,但十一指是什么意思,完全不懂。這兩句話擱到一起,意思非但沒明確,反而更加含糊了。我雜書讀得算多了,可一點頭緒都沒有。
所幸歐陽穆穆和柳成絳互相提防,不愿意把自己那句話拿出來跟對方分享。不然萬一他們逼我解讀,我還真沒理由推托。
當晚,我和尹鴻一夜好睡。反倒是細柳營和鬼谷子的兩個守衛(wèi),互相提防著,一宿沒合眼,早上起來兩人都跟熊貓似的。
次日上午,三位老大早早等在教室里,工具什么的也都準備好了??匆娢覀冞M去,三人神情不一。藥不然似笑非笑,坐在茶桌后慢悠悠弄著茶水。柳成絳面無表情,歐陽穆穆旁若無人地點起一根雪茄,噴吐著煙霧,旁邊一個小弟殷勤地擦著雪茄鉗。
柳成絳伸手找我要瓷片,我從懷里掏出來,但沒著急交出:“我可不是聾子和瞎子,昨天他鬧得那么厲害,若現(xiàn)在把瓷片交出去,只怕我會性命不保。”
“那你想怎樣?”
“很簡單,你在季六爺?shù)南銧t前加一支香,承諾不會讓歐陽穆穆把我?guī)ё?。?
柳成絳看向歐陽穆穆,后者叼著雪茄,嘲諷地哼了一句“假模假式”,不置可否。于是柳成絳說“好”,轉(zhuǎn)身在香爐里加了一支香,我這才把瓷片交還給他。柳成絳檢查了一下,點點頭,確認是當初我給他看的那片無誤。
我后退幾步,退到了教室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,靠近講臺。柳成絳比了一個手勢,龍王走過去,站在我和教室門口之間,虎視眈眈。我的護身符已經(jīng)交出去了,現(xiàn)在除了白口的秘密,沒有其他價值,他可以隨時干掉我。
我心里一樂。這家伙對我充滿仇怨,比小狗還好預(yù)測,只要我去哪,他一定跟著。我再看向歐陽穆穆,他眼神里的疑惑更加濃郁了。
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。
我昨天已經(jīng)在歐陽穆穆心中種下了一枚懷疑的種子,讓他認為我和柳成絳干脆就是一伙的。以這個人的疑心病來看,無論現(xiàn)在柳成絳對我做什么,都是欲蓋彌彰的遮掩。
龍王覺得他在看管我,可在歐陽穆穆那邊來看,顯然是柳成絳怕他們動*人,所以給我安排龍王當保鏢。
兩邊互相的猜疑,將成為我最好的武器。現(xiàn)在這把武器,已經(jīng)磨礪得差不多了。
我抬眼看看窗戶,外面陽光正燦爛,真是一個好天氣。
所有的鋪墊都已經(jīng)就緒,現(xiàn)在只等最后一張牌翻開的那一刻。我閉上眼睛,屏息凝氣,努力讓自己調(diào)整到最好的狀態(tài)。
尹鴻拿著瓷片,在工作臺上開始著手準備。他的背這幾天駝得相當厲害,連續(xù)數(shù)次施展“飛橋登仙”,可是極大的負擔(dān)。所以他的動作,比前兩次要慢很多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尹鴻以妙至毫巔的技巧,慢慢剖開小小瓷片上的白口,如同一個優(yōu)秀的外科醫(yī)生在做腦部手術(shù)。這種碎瓷片,整治起來比剖開整個罐子還要難,因為尺寸太小了,迫使焗匠必須在螺螄殼里做道場,一點一點地把釉囊衣解開,難度和玩棗核微雕差不多。中途好幾次,尹鴻不得不停下來休息,要求提供濕毛巾和眼藥水。
周圍的人怕干擾效果,都不敢大聲。歐陽穆穆和柳成絳這一對冤家,沒再互相挑釁,都集中在尹鴻的雙手。過了足足一個多小時,尹鴻總算完成了工作,仔細地用玉扣紙從解開的囊衣中,取出了第三張劃滿黑點的紙型,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。
周圍的人不約而同,長出一口氣。
“幸不辱命……”尹鴻低聲道,然后拿起瓷片,撫去上面的粉塵。在他的精湛技藝之下,這瓷片只是白口附近一圈被刮開,其他部分的釉紋保存依舊。
歐陽穆穆從嘴邊拿下雪茄,準備收取勝利果實。可他忽然注意到,我正好整以暇地望著那瓷片,唇邊帶笑,登時疑云大起。
“等一下,讓我先檢查一下。”
歐陽穆穆伸手按住尹鴻,抓起瓷片看了一眼,忽然面色一凜,重重把它扣在桌面:“這他媽不是‘焚香拜月’的碎片!”
柳成絳大怒:“咱們可是在季六爺前起過誓的,你要反悔?”
歐陽穆穆拿起那瓷片,狠狠丟過來:“我操你媽的!你自己看看,是誰不守承諾?”柳成絳拿過瓷片,掃了一眼,并無任何異狀,他剛才明明已經(jīng)檢查過了。
歐陽穆穆道:“你臉挺白眼睛倒真瞎,張生他媽的會穿道袍嗎?”
柳成絳一聽,兩道白眉擠到了一起。他再低頭去看,碎片上的袖子邊緣,出現(xiàn)了小半個八卦圖案。
八卦圖案不很清楚,只勉強看得清一個離卦符號,但這已經(jīng)足夠。
《西廂記》講的是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。張生是個書生,怎么可能會穿道袍?
“你個小白臉,想跟我玩貍貓換太子?太小看你歐陽爺爺了。”歐陽穆穆這次可是動了真火了,把雪茄直接丟到地上,一腳碾碎。
柳成絳有點糊涂,手里這片瓷,無論光澤、重量、釉質(zhì)、胎體,和沈園我給他看的那塊并無二致,怎么會平白多出一片八卦紋呢?他猛然瞪向我,我卻報之以微微一笑。
早在紹興沈園赴宴之前,我已經(jīng)對這枚瓷片做了處理。這本來是“三顧茅廬”的瓷碎片,釉畫是諸葛亮袍袖的一角——諸葛亮穿道袍,有八卦再正常不過。我請尹鴻出手,用釉粉把這小半個八卦暫時抹掉,于是道袍遂變成了一截普通的袍袖。
柳成絳只防著我拿假瓷片騙人,卻沒想到我是在真品上面做手腳。加上后來這碎片一直在我身上,他沒機會仔細觀察,便沒發(fā)現(xiàn)涂抹的破綻。
昨天晚上,尹鴻把釉粉給抹去了,露出這個小小的八卦紋。早上我故意誘使歐陽穆穆,讓他去檢查碎片真?zhèn)?。別看這家伙作風(fēng)粗豪,眼光卻相當毒辣,一眼就看出這個巨大的破綻。
他會怎么想?
歐陽穆穆不知道這其實是“三顧茅廬”的碎片。他只知道《西廂記》的張生袍袖上,出現(xiàn)了八卦,這是地地道道的贗品!誰干的?這還用想嗎?肯定是柳成絳為了獨吞真品,搞了一個掉包計!
昨天積蓄的疑慮和惱怒,在這一刻終于徹底爆發(fā)。
面對歐陽穆穆的質(zhì)疑,柳成絳面目扭曲,當真是百口莫辯。
歐陽穆穆認準了柳成絳把真品藏了起來,可柳成絳手里握的“贗品”,其實就是真品,讓他去哪再拿一個出來?
兩邊本來就不存信任,這一下子,關(guān)系更是徹底崩潰。
“在季六爺?shù)臓t里插過香,你都敢玩陰的。按江湖規(guī)矩,我殺你全家都占著理!”
歐陽穆穆大吼著,抓起茶桌上的茶杯,砸向柳成絳。柳成絳眼疾手快,頭一偏,茶杯撞到身后黑板,“嘩啦”一聲撞了個粉碎。柳成絳怒極,大聲招呼手下人沖進教室,控制局面。
歐陽穆穆一臉殺意,低聲喝道:“虎子,你先去抓汪懷虛!”說完從腰間掏出一把黑黝黝的小手槍,對準了柳成絳。只要他動一動,就立刻開槍。
那個叫虎子的小弟,就是昨晚苦守三樓的人。他第一時間不是抓我,而是撲向龍王。他們以為龍王是保護我的,要抓我,就得先把龍王干掉。昨天晚上他們兩個互相提防,今天終于徹底開打。龍王占得一個膀大腰圓,而那虎子一看就是練家子,動作專業(yè)兇狠。龍虎相爭,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。
這事真是諷刺,兩個人都是要控制我,結(jié)果我反倒無人問津。
外面細柳營和鬼谷子的人紛紛沖進教室。細柳營人數(shù)占優(yōu),可歐陽穆穆拿槍對著柳成絳,一時形成了僵持局面。
我從懷里掏出一枚小白碎片,往天空一拋,高呼一聲:“真品在此!”教室里的所有人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光,都朝天空看去。
這其實是我前兩天從碎棄瓷片里撿的,用床頭的鐵框子磨成了真品大小。倉促之間,沒人來得及辨認真假。我趁著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沖到那個乙炔小罐子前,拔下軟管,然后高喊道:“尹鴻!藥不然!”
尹鴻早有準備,一聽我的指令,就地一滾,藏到了那扇屏風(fēng)后頭。我則抱著頭,就近躲在木制講臺的后面。這是教室里唯二能起到遮蔽作用的兩個掩體,至于藥不然能不能及時反應(yīng),就看他自己的運道了。
教室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,還是在互相呵斥,威脅。
短短數(shù)秒鐘后,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從工作臺下方響起,整個臺子騰空而起,四分五裂,被一團急遽擴大的火團吞沒。碎裂的鋼皮和木屑伴隨著強烈的沖擊波向四周擴散,教室兩側(cè)的玻璃窗“嘩啦”一聲全部破碎。
所有站著或坐著的人,都被狠狠掀翻在地,他們甚至來不及發(fā)出慘叫。
整個教室,頓時淪為人間地獄。
沒了。”(未完待續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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