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到如今,就算折返回去逼問館長,也沒了任何意義。我們只好頹喪地返回旅館,藥不是去前臺訂返程的火車票,我直接回房間躺倒在床上,心里郁悶無比。
這趟煙臺之旅,真的是太失敗了。我們與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,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。福公號的五個坐標,就這樣永久地失掉一個。失去這一個坐標,對尋找福公號有什么影響,我不太清楚,這還得請教戴海燕才成。但它給我心理上的沖擊,實在是有點大。
這個青花罐,它熬過了明代的戰(zhàn)爭,熬過了民國亂世,熬過了“破四舊”“*”,結(jié)果卻毀在這國泰民安的商品經(jīng)濟社會,毀于一個地方小博物館的小小紛爭。大風(fēng)大浪都闖過來,卻在一條小陰溝里翻了船。
我記得禪宗公案有一個故事,說有一位將軍馳騁疆場,歷經(jīng)百戰(zhàn),浴血搏殺,無數(shù)次與鬼門關(guān)擦身而過,最后得勝歸朝。他帶著一身榮耀返回自家府邸,半路上正趕上兩個地痞流氓打架,一塊磚頭飛過,正中太陽穴,結(jié)果將軍墜地不治。禪宗以此表達世事無常之苦,現(xiàn)在想想,和這罐子的遭遇還真是有點相似。
古董也罷,古董江湖也罷,不也正是這世事的一部分么?
往好的方面想,老朝奉派來的人,也啥都沒得到。這是唯一值得寬慰的事。
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,忽然大哥大響了。
這大哥大是藥來送我的。當(dāng)初去衛(wèi)輝,藥不是要求斷絕一切來往,所以我就給扔家里了,回北京之后才重新帶在身上。這會兒響起,我估計是煙煙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,趕緊接起電話。
對面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傳來,讓我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。
“小許,你最近可是夠忙的啊?!?
老朝奉!他終于坐不住了!
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從容親熱,似乎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。藥不是恰好走進屋子來,我沖他使了個眼色,示意安靜,然后悄悄按下了擴音鍵。藥不是反應(yīng)很快,他立刻一動不動,保持著完全的安靜。
“老朝奉,是你?!蔽夜室獍衙终f出來。藥不是一聽居然是他,鏡片后閃過兩道利芒。
老朝奉道:“我得承認,我低估你了。我本來以為你還是那個《清明上河圖》時候的愣頭青,沒想到居然成長到了這地步。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誤,居然讓你鉆出如此之大的一個口子,我現(xiàn)在很被動啊?!?
能讓宿敵說出這種話來,可比一百次表揚都讓人舒坦。我微微一笑:“承蒙您平日的教誨,我才能學(xué)以致用。”
“算了,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。咱們還得往前看不是?”老朝奉也挺淡然。
我沒有跟著他的節(jié)奏走:“不要繞圈子了,你打電話來,到底想要做什么?”
老朝奉呵呵一笑:“我是想和你談?wù)労献??!?
“免了,我們是敵人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?!蔽液敛华q豫地拒絕。
“那好,我換個詞,咱們談筆交易如何?”
“我可沒心情跟你談?!蔽乙豢诨亟^。藥不是說過,一切送上門的東西都不能要。老朝奉要跟我交易,背后一定有大陰謀,絕不讓敵人如愿。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態(tài)度,他淡淡道:“小許,你還是聽聽吧,不然木戶小姐可不會開心。”
“你說什么?”我大吃一驚,手機差點沒握住。
話筒里忽然傳來了木戶加奈的嗚嗚聲,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。然后又換成了老朝奉的聲音:“我們可以繼續(xù)談了吧?”我憤怒地吼道:“你這個卑鄙小人!我們之間的恩怨,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?!?
老朝奉沒說話,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著我的回應(yīng)。事關(guān)木戶小姐的生死,我別無選擇,只得咬緊牙關(guān)道:“好,談!你說!”
老朝奉道:“我這個交易,是關(guān)于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?!?
我心里一動,“尉遲恭單騎救主”剛剛被摔碎,他就打電話過來了,這前后一定有牽連。
“我想你現(xiàn)在也應(yīng)該知道了。當(dāng)年許信歸國,擊沉了福公號,然后把牽星坐標藏在五個青花人物罐里?,F(xiàn)如今‘尉遲恭單騎救主’已毀,真是讓人惋惜。你我手里,都殘缺不全,不妨互通一下有無?!?
老朝奉的這個提議,有點意思。
我仔細盤算了一下。目前我手里得到的,有“細柳營”“鬼谷子”和“三顧茅廬”的三句話。老朝奉手里,卻不知道拿到了多少。但他既然提出交換,說明我至少有一個坐標是他未掌握的。
不過我沒急著開口,等著他的下文。
他繼續(xù)說道:“我對小許你,從來都實話實說。如今在我手里的,除了‘細柳營’和‘鬼谷子’之外,還有老鄭家的‘西廂記’,這都要感謝鄭教授。”
“鄭教授……”
“不錯,當(dāng)年藥來去長春的故事你也知道。其實‘西廂記’并沒有失蹤,被鄭安國妥藏在了某處,只有他跟他兒子知道去處。多虧了鄭教授記憶力好,這么多年一直沒忘,把它獻給了我。”
聽老朝奉這么一說,我才明白。原來“西廂記”的下落,鄭教授從小就知道,可竟然誰都沒告訴,連藥來都不知道。直到投靠老朝奉后,他才吐露出來——這老鄭家的人,到底有多瘋魔???!他爹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糧給舍了,他一個十歲的孩子,爹媽餓死在身邊,自己奄奄一息,居然也死藏著秘密不肯說。即使被藥來救下帶回北京,他也只字不提,就這么隱忍了幾十年。
鄭家基因里的瘋狂和固執(zhí),真是嘆為觀止。
可這個故事里,有一個大問題。
“沒有尹銀匠的‘飛橋登仙’,你怎么打開那罐子?”我問。
老朝奉呵呵一笑:“因為那個罐子,從來就沒修補好嘛?!?
“什么?”
“那五個青花人物罐,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打開過,隨后重新修補好了四個。唯獨‘西廂記’這罐子,卻沒來得及修補?!?
我知道他沒必要撒謊。藥慎行既然有辦法開罐,自然有辦法補上。只不過修補極費時間,他只來得及補了四個,就失蹤了,這不算離奇。我相信老朝奉對慶豐樓那件事,肯定還有更多情報。不過此時問他,他必然不會回答。我按捺住好奇,聽他繼續(xù)說道:
“總之,‘西廂記’如今在我手里,全世界獨此一份?!?
我反唇相譏:“‘三顧茅廬’在我手里,也是全世界獨此一份?!崩铣詈呛切Φ溃骸八园?,我們不妨互通有無。”
我大概明白他為何打電話來了。我與老朝奉各有三罐,其中分別有一罐為對方所無,我缺“西廂記”,他缺“三顧茅廬”。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“尉遲恭單騎救主”,都會占據(jù)主動優(yōu)勢??蛇@個罐子竟然慘遭不幸,兩邊都沒得著?,F(xiàn)在我們手里坐標殘缺不全,兩個人若不湊在一起,誰也別想搞清楚福公號的沉沒位置。
這世事豈止是無常,簡直就是諷刺!
難怪老朝奉立刻就打電話來,跟我這個大仇人交易,他別無選擇。
他沒有,但我有選擇啊。
我冷笑道:“坐標的事,我可不急。我又不急著撈出福公號,只要讓你撈不到就夠了。”
老朝奉似乎對此早有成算:“呵呵,小許,你還是太小看現(xiàn)代的海洋勘測技術(shù)了。我實話告訴你,憑現(xiàn)在日本的技術(shù)實力,只要鎖定大致區(qū)域,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,只是時間花費多少而已。現(xiàn)在你跟我交換坐標,我呢,能省點麻煩;你呢,能爭取到和我同一個起跑線。咱們各握四個坐標,公平競爭,各自憑本事去撈——再這么拖下去,只會對你越發(fā)不利?!?
我沉默不語。他果然是只老狐貍,句句都砸在了關(guān)鍵之處,逼著我按他劃下的路走。
“我怎么知道你給我的坐標是真是假?”我問。
“這五個坐標,彼此之間都有關(guān)聯(lián)。如果其中一個坐標是假的,跟其他幾個根本對不上榫頭。你身邊想必也有高人通曉牽星術(shù)。交換之時,讓這些專業(yè)人士去驗證就是了?!?
老朝奉幾乎要把我給說服了,我忽然覺得對面有動靜,略一抬頭,看到藥不是舉著一張白紙,上面有他匆匆寫的四個字:“三顧茅廬”,旁邊還加了一個大大的問號。
我略一思忖,便知道他是什么用意,遂對著電話開口問道:“既然‘三顧茅廬’對你也有用,當(dāng)初為何要在杭州把它毀了?”
我原來就隱隱有這個疑問。老朝奉拼命搜集坐標,每一個青花罐都很重要??伤诤贾莸募軇荩婵煞Q得上是處心積慮,又是曾小哥布置家具機關(guān),又是鄭教授買通小孩,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罷休。
老朝奉哈哈大笑起來:“我來問你,這么大一罐子摔在地上,碎成幾百片,結(jié)果恰好藏有坐標的那部分,碎成一整塊,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?”
我愣住了。
對啊,一個罐子摔碎,哪有那么巧,把坐標摔成一塊,不多也不少。我之前覺得是有點巧合,可并沒往深里去琢磨。
“小許,你金石專業(yè)不錯,瓷器還是了解得太少哇。”老朝奉語重心長,“你沒注意過那青花罐的開片紋路吧?”
老朝奉說的沒錯,我確實只關(guān)注那些青花罐的紋飾,尋找釉囊衣,還真沒注意過釉面開片的形態(tài)。
開片是燒制瓷器時釉面開裂的裂痕,最初是技術(shù)缺憾,后來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,還細分成諸如網(wǎng)形紋、梅花紋、蛇紋、蟹爪紋、百圾碎等等。后人燒制瓷器,有時還故意燒出開片。我一直覺得這個只有鑒賞上的價值,所以并未過多關(guān)注,也沒認真研究過。
經(jīng)老朝奉這么一提醒,我連忙把木戶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來,仔細去看。那個三顧茅廬罐上,釉面呈魚子紋狀,但在諸葛亮胳膊周圍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細縫紋,恰好圍著衣袖轉(zhuǎn)了一圈,其圍成的形狀,恰好是藥不是撿到的那枚碎片形狀。
我想起來了,《玄瓷成鑒》明明提到過這個現(xiàn)象,可惜我只是草草翻過這一段。書里說過,自然開片,浮于釉面,不及胎骨,若隱若現(xiàn)。若是刻意開片者,則會深入瓷胎,邊緣分明。
“三顧茅廬”罐這一圈開片紋路清晰明白,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。
這種深入胎內(nèi)的開片手法,可以控制開片的走向和形狀,外面還會多涂一層釉膠。當(dāng)瓷器摔碎時,它就像是鋼化玻璃一樣,允許罐體沿開片方向碎裂,保留特定形狀的整塊碎片?!缎沙设b》把這種手法稱為“摔云”,水平高的人,可以保證想保留哪部分瓷面,就能讓哪片不碎。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在紹興的教堂里,尹銀匠觀察碎片邊緣時曾說了一句:“不像是摔出來的,更像切出來的?!蔽以鐟?yīng)該注意到!
老朝奉略帶遺憾地說道:“本來呢,我是想制造一場意外,把它摔碎,然后不引人注意地取回碎片。沒想到準備了半天,反而給你做了嫁衣?!?
“這大概就是天意吧。”我冷然道。
老朝奉道:“好了,三天之后,晚上十點,北京城老地方見,我等著你?!?
他不待我是否同意,直接掛斷了電話。
我把大哥大放下,看向藥不是。他全程都聽完了,卻沒急著發(fā)表意見,手指有節(jié)奏地敲擊著柜面,似乎在沉思這意外的變化。
“先旨聲明,木戶小姐我無論如何,都得去救?!蔽蚁缺砻髯约旱膽B(tài)度。以藥不是的狠勁,說不定會很干脆地犧牲掉木戶加奈,這是不能接受的。
藥不是似笑非笑:“我記得你跟她曾經(jīng)有婚約?”我連忙辯解道:“這與那個無關(guān)。木戶小姐有恩于我們許家,這次又特意來中國通報重要情報。于情于理,我都不能坐視不理?!?
藥不是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:“從我的感覺來說,老朝奉這次提出的交易,似乎很公平。我們各自得到四個坐標,憑本事去打撈,挺好。”
“可是如果他說謊呢?”
藥不是搖搖頭:“老朝奉應(yīng)該沒撒謊?!?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簡單的邏輯推斷罷了。如果他手里牌特別差或特別好,都不會跟我們交換。博弈學(xué)的原理,是讓每一個人都在削弱對手和壯大自己之間取得納什均衡。如果你手握四個坐標,會和掌握三個坐標的對手談判交換嗎?”
我搖搖頭,當(dāng)然不會,這是顯而易見的。戴海燕說過,掌握至少四個坐標是出海捕撈的先決條件。我自己若已經(jīng)達成這個條件,何必再幫助敵人跨過門檻呢?
藥不是繼續(xù)說:“‘尉遲恭單騎救主’被毀掉之后,他主動打電話要求交易,說明他的壓力比我們還大。你想,細柳營和鬼谷子元氣大傷,警方順著這個鏈條已經(jīng)發(fā)起了數(shù)輪打擊,五脈內(nèi)部也開始搞起清查整頓。他急需取得一場勝利,來挽救之前的損失,恢復(fù)組織士氣。說不定日本方面,也在對他施壓,畢竟一支打撈沉船的考察隊的維持費用非常昂貴,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?!?
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答應(yīng)這次交易?”
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,目光沉靜:“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面跟你說過嗎?永遠不要信任主動送上門的線索?!?
我又一次來到通惠河旁的那間老宅。老宅子沒什么變化,門口還坐著兩個蹲虎石墩,門楣上的纏花紋路依舊清晰。不過因為已經(jīng)晚上十點了,院子里那半棵槐樹看著比白天猙獰得多,跟個妖精似的張牙舞爪。
我一個人邁入院子,里面早已有人等待。樹下站著一個很熟悉的身影,頭發(fā)和眉毛被剃了個精光,但那張慘白的臉色,想認錯了都難。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:“你現(xiàn)在居然還敢現(xiàn)身?”
柳成絳惡狠狠地瞪著我,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向我的胸口,仿佛要把我的心臟攪得稀巴爛。他壓低了嗓子道:“我一定會親手把你燒成瓷器,一定!”
這家伙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,為了躲避警方通緝,連頭發(fā)眉頭都給剃光了。原來那副風(fēng)雅模樣蕩然無存,連那種說話風(fēng)格都變了。
現(xiàn)在全國最恨我的人,恐怕就是他了。
我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,開門見山:“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如約來了,老朝奉呢?”柳成絳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,舔了舔舌頭:“收拾你,有我就夠了。”他一臉獰笑著向我靠近。
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后面的廂房中傳出來:“成絳,別胡鬧?!?
柳成絳停下腳步,嘴角抽搐了一下,強抑住自己的怒火。我朝那邊的黑暗中望去,一個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過來。
木戶加奈面色驚慌,頭發(fā)散亂,雙手被捆縛在身后。而站在她身后的,居然是鄭教授。
我有些失望,不過也不算太失望。指望老朝奉在這時候現(xiàn)身,不太現(xiàn)實。他派了柳成絳和鄭教授來代表,多少讓我松了一口氣。萬一來的是藥不然,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。
鄭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:“小許,我在煙臺看見你了,可惜沒時間打招呼?!?
我恍然大悟。老朝奉派去煙臺的人,居然是鄭教授!難怪那個館長那么痛快地答應(yīng)交易,難怪梁冀會反抗得那么絕望。鄭教授也算是考古圈里的名人,他出面,和別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。梁冀搞不好還是他的學(xué)生,見到尊敬的老師暗中搞這么齷齪的事,難免情緒崩潰。
鄭教授看到我面露冷笑,不禁有些赧然。他目光略有躲閃,喃喃說著那博物館管理混亂,好東西擱那實在浪費云云。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,早在塘王廟里我就見識過了。
“鄭教授,您居然把‘西廂記’罐獻給了老朝奉,難道他是您爹?”我諷刺道。
鄭教授一點愧疚也沒有,胸口一挺:“如果我父親在世的話,他會作出同樣的選擇。犧牲一件萬歷蘇料青花,可以換回十件柴器。那可是柴窯??!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柴器!哪怕用我的命去換,也心甘情愿?!?
柳成絳不耐煩道:“好了好了,瓷器課就上到這里。趕快交換吧?!?
我一揮手:“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來了,她作為人質(zhì)已無意義。你們先放她離開,交易才正式開始。”
鄭教授倒沒?;樱o木戶加奈解開繩子。她身子往前一傾,一個踉蹌,差點摔倒。我見狀快走兩步,把木戶加奈扶住。她抬頭一看是我,把頭埋到我胸口,放聲大哭。她從小生活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,何曾受過這等驚嚇。我滿是愧疚地連聲說:“真對不起,連累你了,現(xiàn)在沒事了,沒事了……”木戶加奈哭了好一陣,才止住抽泣。
“他們有沒有虐待你?有沒有受傷?”我關(guān)切地問道。木戶加奈搖搖頭,表示沒有。我對她低聲道:“你快離開這里,外面有人接應(yīng)?!彼肋@不是說話的時候,擔(dān)心地看了我一眼,我表示沒問題。
木戶加奈這才飛快地離開院子,消失在夜幕里。
我確定她脫離了危險,才開口道:“你們想要如何交易?”
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,必須得有一個雙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。柳城絳陰狠地看著我,若不是鄭教授主事,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,再搜尸體。
鄭教授道:“張松獻圖。”
張松獻圖是一種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,一般用于雙方實力不平等的情報交換。不像古董或金錢那樣,價值與物件本身固定,情報的價值,別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沒了。比如說我有張藏寶圖,你拿一百兩銀子來換,我若先把圖給你,你看一眼全記住了,然后反悔不交易。你比我強,我想把錢討回來都沒辦法,血本無歸。
張松獻圖,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設(shè),讓弱者先挑,以圖安心。強者也不虧,因為他們強勢,不怕弱者反悔。說白了,就是通過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,讓雙方毀約成本的承受力達到平衡。
具體到這次交易上來,他們先給我“西廂記”的坐標,我驗證無誤后,再把“三顧茅廬”給他們。依循這個流程,他們即使給我假的,我也不怕,因為我的坐標還沒給他們。他們也不用擔(dān)心我給他們假的,因為這院里他們場面占優(yōu),就算發(fā)現(xiàn)作假,再問我要便是。
我滿意地點點頭,鄭教授這么安排,也算是有誠意了。這個交易方式看似簡單,卻也下了一番心思。
鄭教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,遞給我。我打開一看,上面寫著一句話:“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?!彪m然我看不懂,但風(fēng)格和我手里的三份如出一轍。
我看了他一眼,后退兩步,拿起大哥大撥號。柳成絳則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后,只要我有要跑的企圖,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。
電話對面,戴海燕已經(jīng)恭候多時。她已經(jīng)預(yù)約了復(fù)旦大學(xué)的海事計算機,可以迅速驗證其準確性。她聽我報完,噼里啪啦地開始敲擊鍵盤。整個計算過程,不超過五分鐘,很快她就告訴我,這個坐標的真實性超過80%。
我本以為她會告訴我是或不是,沒想到她會報出一個百分比。
戴海燕說:“我只能確定這個坐標和目前已知的三個坐標不矛盾,至于是不是真的,無法判斷?!蔽艺f:“那你能否確認一下,那個地點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線附近?”
明代的中日航線是從長崎到澳門以及福建,戴海燕那邊忙活了一陣,說沒錯,確實在這條航線上。我說行了,這就夠了。于是對鄭教授點了點頭,表示收到。
“現(xiàn)在輪到你了?!?
我掏出一支筆和筆記本,撕下一張,嘩嘩寫下幾筆。鄭教授接過去,也拿起一個大哥大,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走到另外一個角落。柳成絳虎視眈眈地盯著我,舔著嘴唇,跟一只亮著綠眼的藏獒似的,隨時可能掙脫繩索撲上來。
“你為什么會跟著老朝奉?”我忽然發(fā)問。柳成絳一怔,他沒想到我還敢主動跟他搭話。我笑道:“反正鄭教授的驗證還得等一會兒,你又不能對我動手,干嗎不聊聊?”
柳成絳“哼”了一聲,把臉轉(zhuǎn)了過去。我主動湊過去,笑瞇瞇地說:“謨問齋公私合營之后,你們柳家南下,本與古董這個圈子再無瓜葛。父輩本來已經(jīng)斷掉了念想,你又何苦摻和進來?”
“關(guān)你屁事?!”他把匕首狠狠一捏。
“閑聊嘛。我聽說你小時候不愛出去玩,就在家待著,生生磨煉出了一手鑒古的手法?嘖,這么好的條件,干嗎不走正道?”
柳成絳勃然大怒,拿刀就刺了過來:“你沒得過白化病,哪能知道我的痛苦?”他滿懷怒氣,刺得根本沒有準頭,我輕輕躲過去,繼續(xù)道:“別把自己的遭遇歸罪給環(huán)境,沒人能逼你選擇,除了你自己?!?
“我可沒得選!”柳成絳惡狠狠地又刺了過來。我知道已經(jīng)刺痛他的弱點了。一個白化病少年,在家庭、學(xué)校和社會上會遭遇什么樣的壓力,可想而知。他變得如此殘忍、極端,恐怕都源自于此。柳成絳對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,大概是因為老朝奉給了他正常社會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吧!
“你覺得只有在老朝奉這里,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?把人燒成瓷器,你才覺得內(nèi)心得到認同?”我喋喋不休,柳成絳越來越惱怒,刀子揮得越來越快。好在他因為憤怒,手腕抖得厲害,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,勉強能躲開攻擊。院子很小,我們倆只能繞著那棵大槐樹你追我趕。
“你知道嗎?這棵槐樹是被雷活活劈死的,最能惹來怨氣。你身上的那些人命,現(xiàn)在都吊在樹上,朝下看著你呢。”我大聲喊著。
柳成絳壓根不信,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。內(nèi)心有鬼的人,總會有著莫名的恐懼。我趁機跑遠了幾步,高聲數(shù)著:“你看,這是你的女友,那個是你的助理,掛在樹梢尖上的胖子,是你那個合作伙伴吧?看到眼珠在轉(zhuǎn)了嗎?他們都想拽著你一起進窯去燒呢……”
也不知道柳成絳是根本不信,還是為了遮掩內(nèi)心的驚慌,他大吼了一聲,把匕首朝我丟過來。我頭一偏,刀刃“撲哧”正刺入槐樹干內(nèi)。
“成絳,住手!”
這時鄭教授回返過來,見柳成絳正揮刀亂舞,趕緊大聲喝止。柳成絳卻恍若未聞,仍舊朝我撲過來。鄭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,才勉強按住這個快瘋的家伙。我背靠著槐樹,微微喘著氣,如果鄭教授再晚點回來,說不定我就真掛在這兒了。
柳成絳刻意背對著槐樹,脊背弓起,似乎在微微發(fā)抖。鄭教授皺了皺眉頭,不知我對他干了什么。不過他沒有問詳情,還是先說正事:“驗證過了,小許你給的坐標沒有問題?!?
“很好,這樣我們就處于同一條起跑線了?!蔽移届o地說,“那么祝兩位晚安,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?!闭f完之后,我輕鞠一躬,朝院外走去。
鄭教授沒攔著我,交易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現(xiàn)在即使他們發(fā)難把我弄死,也沒任何意義。
柳成絳輕輕喘著氣,怒視著我,卻沒有再沖過來。(未完待續(xù))
_f