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得越遠越好!
離陳平安越遠越好!
可是漫天星光之下,處處皆是陳平安立足之處,他劉志茂又能逃到何處去?
“你去哪?”
“留下來吧?!?
留下來吧……
一聲聲‘留下來吧’在劉志茂身邊回蕩。
劉志茂回過頭去,卻前千百個陳平安,將他團團圍住。
他根本就是無路可逃!
“陳平安?。?!”
劉志茂凄厲慘叫了起來。
隨即劉志茂身上燃起了熊熊星光,將他一身體魄、一身修為、一身性意,盡數(shù)磨滅。
而在書簡湖某處極為隱蔽的藏身處中,真正的劉志茂睜開眼來,眼中盡是后怕之色。
幸好他早有后手留下,在青峽島中的不過是他的陰神分身罷了。
雖然陰神毀滅,致使他的修為倒退一大半,但總歸還是活著。
活著,就有希望。
死了,才是一了百了。
山上人報仇,百年千年都不算晚。
這個仇,他劉志茂記下了!
可就在這時,劉志茂眼中忽有星光閃耀,一個人影便自劉志茂眼中走出,正是陳平安!
見到陳平安現(xiàn)身于面前,劉志茂瞬間呆愣在原地。
他立即明白,對方能借由星辰之力,溯回因果,從而通過他那陰神,找到了他本體的位置!
但擁有這能力之人,無一不是十四境合道修士!
難不成陳平安年紀(jì)輕輕,也成了十四境的大佬?
在這三教祖師隱世不出的前提下,十四境可謂是此方天地所能成就的了!
這怎么可能?
這不可能!
一定是陳平安另有秘法,這才找到了他之藏身處!
一定是這樣的!
可任劉志茂心中如何咆哮,也無濟于事。
只見陳平安隨隨便便一指點來,一點星光便自劉志茂眉心爆發(fā)開來。
剎那間,就使劉志茂形銷骨立。
做完這一切的陳平安,就像喝了一杯水那般簡單。
重新回轉(zhuǎn)心神到青峽島的陳平安,笑著看向一旁眼淚鼻涕一把的顧璨道:
“好了,一切都結(jié)束了?!?
“你這鼻涕掛著的樣子,倒是像極了從前?!?
顧璨抽了抽鼻子,用手背抹去了臉頰上的眼淚,啜泣道:
“嚇?biāo)浪渭剿耍惼桨玻疫€以為你要死了呢?!?
陳平安抬眼看向青峽島一側(cè),然后轉(zhuǎn)過頭來笑道:
“放心,我還想要看見你真正成為大人的模樣呢,自然不會那么早死?!?
陳平安頓了頓,朝著另一側(cè)空無處說道:
“既然來了,何不現(xiàn)身一敘?”
被點破了行蹤的劉老成,滿臉苦笑的從暗中現(xiàn)身,隨后像陳平安拱了拱手道:
“宮柳島前島主劉老成,見過前輩?!?
“這不是怕前輩殺得順手,將我也一并殺了嘛?!?
陳平安擺了擺手道:
“我又不是什么濫殺之人,劉志茂與我本就有怨,我不殺他,他也自會殺我?!?
“但你跟我無仇無怨的,我為何要殺你?”
“除非……你是想跟我結(jié)仇?”
聽到陳平安驟然冷淡下來的聲音,劉老成頓時嚇了一跳。
“不敢,不敢,小的怎敢跟前輩結(jié)仇?”
“我與劉志茂也無甚關(guān)系,甚至說是仇敵也不為過?!?
“他死了,小的高興都來不及,又豈會與前輩為敵?”
一旁的顧璨見到那被稱為寶瓶洲唯一上五境野修,居然在陳平安面前,如此卑微,頓時意識到今日之陳平安,恐怕已是他難以想象的存在。
難怪,就連他師父劉志茂也不是陳平安的一合之?dāng)场?
那么陳平安現(xiàn)在是什么境界?
比玉璞境高的仙人境?
還是傳說中的飛升境?
至于更高,那已經(jīng)是顧璨不敢想的高度了。
而被劉老成口口聲聲稱作前輩的陳平安,只是淡然道:
“我知你志向,無非是想在這書簡湖,立下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之地。”
“我觀這書簡湖無甚秩序,一團亂麻,也是時候該有個宗門給這里立個規(guī)矩了?!?
“若你真能改變書簡湖‘一不合,就殺人全家’的風(fēng)氣,我留你一命又有何不可?”
見自己心思盡被陳平安道出,劉老成心悅誠服地拜倒道:
“前輩高見?!?
陳平安卻是不理會劉老成的馬屁,轉(zhuǎn)而看向顧璨道:
“若書簡湖,再無人威脅你和你娘之性命,你還會以殺立威否?”
顧璨微微猶豫,說出了實話:
“我殺人是怕別人殺我?!?
“若是此間再無那些陰謀詭譎之事,那我卻是不用再用兇名來保護自己?!?
“只是我知人心易變,本性難改,書簡湖風(fēng)氣已經(jīng)持續(xù)多年,恐怕不是一時一刻可以改過來的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:
“那好辦,我將整個書簡湖都抹除了不就成了?!?
說完,陳平安作勢就要揮袖,將整個書簡湖都給夷平。
見到陳平安動作,劉老成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。
沒了書簡湖,那他豈不是要做一個光桿司令了?
這談何建立下宗之事?
可偏偏見識過劉志茂下場的他,并不敢激怒眼前的前輩,只得寄希望于顧璨。
而顧璨雖然在書簡湖待了月余,殺性大盛,但也從未想過要將整個書簡湖夷平之事。
此時見到陳平安神態(tài)不似作偽,當(dāng)即嚇了一跳,趕忙攔下了陳平安的手:
“陳平安,使不得,使不得啊?!?
“你若將整個書簡湖夷平,這該造下多大的罪孽?”
“儒家圣人們不會放過你的,可莫要做這等傻事?!?
被攔下手的陳平安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顧璨。
顧璨頓時意識到,他所做之事和陳平安現(xiàn)下要做之事,根本無甚差別。
只不過一個可以一夕功成,而他是積年累月。
想到這里的顧璨,隱隱意識到自己錯了,當(dāng)即陷入了沉默當(dāng)中。
他若是再一路殺伐下去,難保不會引來儒家圣人出手。
到時他若沒了,又如何保證他娘的安危?
所以現(xiàn)在他最好的做法,不是以殺止殺,而是放下。
長嘆一聲的顧璨,對著陳平安抱了抱拳道:
陳平安,我明白了,是我錯了?!?
“我會送娘親去大驪京城,我自己會離開書簡湖?!?
講理成功,大份天地饋贈已降臨。
……
再度涌來的天地饋贈,卻因為陳平安如今的成就,難以進入陳平安身體分毫。
陳平安揮手打散這些先天真氣,將其引入顧璨體內(nèi)。
顧璨眼眸一亮,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陳平安。
陳平安剛剛的舉動,竟是叫他的修為直接上了一個臺階!
“陳平安……”
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:
“噓,不用多說,你剛剛愿舍生救我,我亦不是什么無情之人,自然該給你回饋,至于……”
隨后轉(zhuǎn)眸望向了一直瑟瑟發(fā)抖,拼命想將自己藏起來的‘小泥鰍’。
“……至于你,你剛剛卻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?!?
“獎該賞,罪亦當(dāng)罰?!?
“你且接罰吧?!?
陳平安話音落下,星光隨之灑落在小泥鰍身上。
小泥鰍渾身一震,本來已經(jīng)如兩三人才能合抱之樹那般粗細的小泥鰍,瞬間化作了一條手指粗細的真正小泥鰍!
陳平安竟是直接剝奪了小泥鰍一身修為,令其需要重新再來。
而顧璨已知錯的情況下,也斷然不會再放任小泥鰍去吞噬他人修為,今后小泥鰍只能老老實實地吐納天地靈氣,慢慢修行了。
即便如此,小泥鰍的眼里,也不敢對陳平安露出絲毫不滿之色。
它明白,這樣的結(jié)果已經(jīng)是陳平安看在顧璨的面子上了。
若沒有顧璨,那么它多半也會落得跟劉志茂一般的身死下場。
處理完這些事后,陳平安便隨顧璨一同去見了他娘。
顧氏見到陳平安出現(xiàn)在青峽島后,頓時眼神躲閃,不敢與陳平安對視。
畢竟當(dāng)初是她力主瞞住陳平安,主動昧下那機緣,并坐視劉志茂向蔡金簡下咒,暗害陳平安的。
所以她心里對于陳平安是有愧疚的。
現(xiàn)在更是不知道該如何與陳平安語。
對此,陳平安只是笑笑道:
“嬸嬸,當(dāng)初的一飯之恩,如今陳平安已經(jīng)還了?!?
“你我因果已經(jīng)兩清,他日,你我即是陌生人了?!?
一飯之恩?
顧氏當(dāng)然記得那個冬天。
孤苦無仃的陳平安,向她要了一碗飯,但她沒有白給,反而是讓陳平安今后要記得給錢。
因為她清楚,陳平安的娘死前,告訴陳平安,人就算死也不能做乞丐。
但她沒想到那一飯之恩,陳平安居然記了這么久。
而且居然愿意因那一飯之恩,忘記她先前的過錯。
可這一飯之恩,也僅止于此了。
先前青峽島上的動靜,她不是沒看在眼里,她自然知道此時的陳平安,已非先前那無依無靠的陳平安了。
現(xiàn)在的陳平安,自己就是一座大山。
可惜這座大山,她顧氏是沒法靠了。
只希望自己兒子顧璨,能好好把握這個得之不易的機緣。
哪知顧璨接下來居然讓她去京城,他自己也要離開書簡湖。
這把顧氏氣得肝疼。
如今劉志茂已死,正是掌握青峽島、掌握書簡湖的好時機,怎能輕易就放棄這到手的機緣?
她顧氏好日子都沒過兩天呢。
那大驪京城,是她這種沒有背景可的婦人,能夠一頭闖進去的嗎?
到時候,只怕是會人吃干抹凈吧!
恨鐵不成鋼的顧氏,偏偏又不敢在陳平安眼前語,生怕激怒了陳平安。
只得不斷用眼神示意顧璨。
顧璨又豈會不知娘親的意思,只是早已幡然醒悟的顧璨,不想再過每日睜眼,都感覺雙手浸泡在血液中的生活了。
“娘,我已經(jīng)決定了,你別再給我使眼色了?!?
“我不會也不想,再留在這座書簡湖中了?!?
“縱使這里有富貴,也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?!?
“現(xiàn)在的我……”
顧璨看了一眼陳平安,然后繼續(xù)道:
“……我有了自己的追求?!?
“唯有真正成為強者,才能擺脫一切困擾?!?
“在那之前,一切陰謀詭計,都是過眼云煙罷了?!?
顧氏看著不過一天時間,就與先前截然不同的顧璨,眼里滿是訝色。
她知道是什么改變了顧璨,是陳平安,是陳平安給了顧璨虛無縹緲的希望!
可什么境界才能叫真正的強者呢?
顧璨又何時能達到真正的強者境界呢?
她顧氏不過一介凡人之身,又怎么等得到那個時候呢?
顧氏終于是忍不住哭了起來:
“孽障,你娘一個人將你拉扯這么大,我容易嗎我?”
“現(xiàn)在你就要娘一個人孤零零地,拋棄在那大驪京城當(dāng)中?!?
“你想過舉目無親的娘在那里,會被欺負成什么樣呢?”
“都怪娘瞎了眼,先是找了你那短命的爹,現(xiàn)在又生了個狠心的娃……”
聽著顧氏哭訴的聲音,顧璨本來堅定的心,再一次地動搖了起來。
眼中逐漸浮現(xiàn)茫然之色的顧璨,不禁自問,他真的做錯了嗎?
眼見顧璨又要誤入歧途,一旁來此,就是為了保證顧氏不會再影響顧璨的陳平安,終于是出聲了:
“嬸嬸,我就說一句話,顧璨如若還想先前那般,想要靠殺戮搏出一個威名?!?
“那么他日他必將死于更強者手下,且有可能受盡折磨?!?
“與其如此,不如就叫他今日死在我手中,也好過日后受辱?!?
“嬸嬸,你一人在世上也太孤單,不如隨他一同去吧?!?
“嬸嬸,你覺得怎么樣?”
聽完陳平安不帶情緒的話語,顧氏眼中頓露駭然之色。
她可不想死,也不想顧璨死。
她之所以會哭訴,會想留在書簡湖青峽島,純粹是因為這里能滿足她一直未曾被滿足過的虛榮心。
但虛榮心的代價,若是身死,那她自然也是不愿的。
先前她并不知曉顧璨如此做的后果,可如今既然知道了,那她也不愿多留。
只見剛剛還不急不緩的顧氏,立即道:
“不用,不用,我馬上收拾東西,馬上就走,馬上就走!”
看著娘親,真的將金銀軟細都收拾起來后,顧璨看向陳平安,真心實意地說了句:
“謝謝你,陳平安。”
“若有機會,我一定會報答你的?!?
“以宋集薪的爺爺……以我自己的名義發(fā)誓。”
陳平安抬起頭看向天穹,搖了搖頭道:
“不用,你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?!?
“我沒有時間了,我在世間待的時間有數(shù),我很快就要去天外天?!?
“今后你聽不見我的消息也屬正常?!?
“但我會一直看著你的,天上每一顆星辰,都將是我的眼睛?!?
“行正道,做正事,道行自然來。”
“你若還有心修行,不如往白帝城一去?!?
白帝城?
顧璨眼中再次露出了茫然。
如果陳平安所說的白帝城和他理解的一樣的話,那白帝城可謂是天下第一魔道,這跟陳平安嘴中的‘行正道,做正事,道行自然來’豈不是沖突了?
看著顧璨臉上的疑惑,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顧璨的肩膀道:
“白帝城既然還存在,那就有它存在的道理?!?
“正魔之法,無有正邪,全看是什么人在使用罷了?!?
“否則文廟又怎會允許白帝城一直存在世間?”
“你若能守得本心,去了白帝城又何妨?”
“借天魔之法,悟己身之道,這才是一等一的修行之法?!?
聽完陳平安所,顧璨恍然大悟,再次深深一拜道:
“受教了?!?
看著重新走上正途的顧璨母子倆,陳平安心頭之事,又少了一樁。
隱約著道心通明的陳平安,似乎抓到了進入十五境的契機。
只是行人愿之事,需要長時的積累,并不適合現(xiàn)下的他。
他真的是沒時間了啊。
陳平安再看一眼天穹,心中輕嘆一聲。
但凡再給三五年時間,何愁十五境,甚至成為那個‘一’,做那個獨一無二的十六境,為這天下定下新的規(guī)矩,也不是什么問題。
可問題就是,他沒有時間了。
搖了搖頭的陳平安,身形漸漸地自書簡湖淡去。
他還有很多地方要去,倒是不能再配顧璨走上一頓路了。
正在收拾東西的顧璨,忽地像是察覺到了什么,抬起頭來,向著陳平安的方向望去,就見到消失前的陳平安,對著他溫和地笑著。
看著陳平安的笑容,顧璨不由得愣在了原地。
不知為何,他從陳平安的笑容中,讀出了永別的味道。
難道此次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見面了嗎?
莫名地悲傷自顧璨心底生出。
見到顧璨難過的模樣,顧氏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,擔(dān)憂地問道:
“璨兒,怎么了?”
背著身子,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的顧璨,轉(zhuǎn)過頭來,又是一副開心的笑容:
“娘,沒什么,我只是為我們能脫離這片苦海而開心呢?!?
顧氏也笑了笑道:
“傻孩子,娘想清楚了,只要你能活著,這生活哪有什么苦呀?!?
“你雖在外面,但總歸娘心里有個掛念,那便值了。”
聽到這些,顧璨終于是忍不住抱住顧氏哭了起來。
“娘,陳平安他走了,他再也不會回來了……”
“娘,我想陳平安,我好想他……”
“娘,你不許走,你不許像陳平安一樣,連個告別都沒有……”
“陳平安,不管你去哪了,我都會找到你……”
顧璨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聲音,在顧氏耳邊響起。
起初聽到陳平安不會再回來的顧氏,心底多少是有些高興的。
但后來,卻也是傷心了起來。
有陳平安在,至少顧璨一輩子無憂。
陳平安這下子走了,就要留顧璨一人在這世間掙扎。
她這娘,終究是幫不上任何忙啊。
可她偏偏又說不得陳平安什么。
她只能如顧璨一般,希望陳平安不管在哪里,都能一輩子歲歲平安,年年歲歲,歲歲年年,平平安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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