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回了宅院，卻沒有進(jìn)屋，而是坐在臺階上，目光低垂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“你又去找林照了？”

宋集薪蹲在墻頭，咧著嘴，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平安。

他道：“人家也不缺你這些破爛，送過去姓林的還得想著往哪里扔，你還不如直接往他院子里扔錢，姓林的絕對趴地上撿。”

陳平安看了他一眼，沒有說話。

宋集薪頗感無趣。

他是認(rèn)識林照的，卻不是因為同樣住在泥瓶巷。

林照畢竟是林家出身的，再怎么樣，小鎮(zhèn)里的鄉(xiāng)塾還是去了的。

宋集薪和林照差不多年歲，在一起讀書。

宋集薪天資聰穎，在別人看來高深的儒家經(jīng)義，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。

林照則是一副懶散的模樣，但無論是書法還是棋藝，在學(xué)塾里除了齊先生無人能比。

尤其是書法，連齊先生都經(jīng)常稱贊。

但林照偏偏對儒學(xué)經(jīng)義沒有任何興趣，也是學(xué)塾里唯一一個敢在齊先生課堂上睡覺的人。

后來干脆從鄉(xiāng)塾退了學(xué)，跑去楊家鋪子當(dāng)了個伙計。

讓同在鄉(xiāng)塾里趙繇遺憾不已，平日里繞著楊家鋪子走，不愿見舊人。

宋集薪則是笑罵林照為五斗米折腰，滿身臭銅味。

他不像趙繇避著不見，宋集薪和林照同住泥瓶巷，時不時就會見一面，有時他興致來了，還會拿這件事刺一下林照。

直到某一天，劉羨陽被一伙盧家子弟堵在泥瓶巷。

當(dāng)時宋集薪蹲在墻頭看熱鬧，劉羨陽躺在地上嘔血。

陳平安在家里做了頓飯。

林照在陳平安家里做客。

于是聽見動靜的兩個人便走出院門。

看見那時情景，陳平安瞪大了眼睛，剛要出聲，林照已經(jīng)大步走上去。

他一手拎著一個盧家子弟的脖子，輕而易舉地拎了起來，隨手一扔數(shù)米遠(yuǎn)。

在這之前誰也想象不出，那道并不算高大的身軀竟然有這么強悍的力量，完全不輸小鎮(zhèn)成年的精壯漢子。

除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劉羨陽，無論是地上的盧家子弟，還是墻頭上的宋集薪，看著這一幕，都愣了很長時間。

從那之后，宋集薪?jīng)]有在林照面前說過“臭”和“銅”兩個字。

宋集薪看著陳平安，他其實還想說一些事，比如他院子里的四腳蛇，比如他馬上要走了。

不過最后他只是看著夜色下瘦小的人影，“嘖”了一聲，跳下了墻頭。

……

晨光熹微。

林照早早起了床，換了衣服，先是看了一眼水缸，見金黃鯉魚依然在，微微松了口氣。

又注意到水缸里的蛇膽石只剩下一顆了，便隨后從蘿筐里拿了幾十顆，放在水缸中。

金黃鯉魚蹦得更歡快了。

出了門，迎面就看見一個瘦小的少年小跑過來，林照揮了揮手：

“陳平安。”

陳平安看見林照，目光微亮，小跑到林照身前停下。

林照把自己手里煮好的雞蛋丟了過去，陳平安差點沒接住，有些燙手。

“送信去？”

見陳平安點頭，林照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筋骨：“昨天我給你說的別忘了?！?

陳平安又點頭。

林照不再多，徑直轉(zhuǎn)身，步履閑適地朝巷子外踱去。

“瞧一瞧，看一看，走過路過不要錯過，一簽知吉兇，一簽知福禍?！?

路邊擺攤的年輕道人見少年漫步走來，眼神一亮，連忙招呼起來。

林照連多余的目光都懶得給他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。

陸老三嘛，擺了五六年了，也不是第一次喊他。

一身全是坑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算計了，他可不想招惹。

林照今天不去楊家鋪子。

昨天就跟楊家鋪子的掌柜告了假，說家里辦喪事，上不了工。

生老病死這種事攔不了，掌柜盯著林照看了老長時間，看得林照心底微微發(fā)虛，才同意了。

至于林家死沒死人……他最近又沒有回去，怎么知道林家的事情？

林照要去的是小鎮(zhèn)南邊的鐵匠鋪。

期間路過了那座廊橋，林照刻意駐足片刻。

這些年他每次路過廊橋，都會這樣等上一等。

橋下流水潺潺，風(fēng)過廊柱，四周寂然。

確認(rèn)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見，林照扯了扯嘴角，說不出是失望還是輕松，邁步過了橋。

又走了幾里路，到了鐵匠鋪。

阮邛不在，鋪子里只有幾個赤膊打鐵的學(xué)徒在忙活。

林照倒也不意外。

事實上，他找的也不是阮邛。

“這是你要的箭頭。”身材高大的青年赤著胳膊，滿頭是汗，一個木盒放在桌子上。

林照打開木盒掃了一眼，里面整齊碼放著十枚閃著冷幽寒光的三棱鐵箭頭，帶著新打磨的銳氣，在昏暗的光線中泛著冷光。

“成色不錯?！绷终蘸仙仙w子，掂量了一下重量，“手藝精進(jìn)了不少，看來這師沒有白拜?！?

阮邛初來小鎮(zhèn)的時候，林照就拉著陳平安和劉羨陽來拜師，和眼前的青年也認(rèn)識。

天生劍胚的劉羨陽自然是被一眼瞧上，陳平安則是直接被拒絕。

有意思的是，當(dāng)時阮邛皺眉盯著林照看了很長時間，最終卻什么也沒說，只揮手讓他回去了。

林照私下揣摩，自己這肉身資質(zhì)興許比陳平安強那么一絲半縷，但絕難與劉羨陽相比。

不過阮邛看不到自己養(yǎng)在心湖里的飛光，或許對自己的判斷有些誤差。

赤膊青年抹了把額頭的汗，咧嘴一笑，露出兩排白牙：“阮師親自看過的料子，不敢馬虎，不過林小哥，你真要拿這玩意兒進(jìn)山？這開刃可狠著呢，就野豬那厚皮糙肉，怕也架不住幾戳子！”

林照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聲，將銀錢數(shù)好塞給對方，不再多，只隨意地?fù)P了下手算作招呼，拎著木盒出了鐵匠鋪的門。

日頭漸漸升高，驅(qū)散了清晨的涼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