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覺得這夜晚沒有那么寒了。
李斯當(dāng)時在菊酒中放置的鉤吻毒藥只有部分劑量,他只讓韓非喝下了一碗酒,只會造成假死的跡象。
方才他瞞過姚賈的監(jiān)視,片刻中讓他在獄中的家臣親信把韓非替換。
家臣走入云陽獄,準(zhǔn)備去以假亂真。
但他卻看見了一個無比驚悚的現(xiàn)實!
李斯的家臣快步走到牢門。
韓非,不,是韓非的尸體正擺在牢獄中間。
云陽獄的獄卒之鑿鑿:一刻鐘前,韓非已命絕??!
“恭喜廷尉大人?!豹z卒道。
家臣愣了一下,拱手道:“有勞?!?
李斯府中
――“家主,韓非先生,氣息奄奄……要不您還是去親自看一眼……屬下已將人備好,家主計劃隨時可以進(jìn)行?!?
家臣將此話稟告完畢。
李斯越聽越感到不對勁,他來不及再考慮,帶了鉤吻的解藥就策馬再回了云陽獄。
寒冬臘月中的水可以凍結(jié)一切思緒,一切掙扎。
他命人打開牢獄。
他看到韓非平躺在牢中,案上的酒已被人悉數(shù)撤去。
“廷尉大人。國書已告雍城?!闭f罷,廷尉丞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,他沒想到是李斯特意回來檢查韓非死沒死。
臨到牢門,廷尉丞拱手拜道:“廷尉心細(xì)如發(fā),計劃縝密。下官今后必以廷尉馬首是瞻?!?
廷尉丞走后,李斯立刻從袖中掏出那瓶解藥。
可他無論如何也給他灌不下去。
李斯不懂醫(yī)術(shù),這瓶解藥是他從韓非來到秦國的那一日,他就開始著手差人秘密煉制的。
自那日他與嬴荷華在章臺宮遇到不明所以的刺客開始,他特意將解藥存于墨家機關(guān)盒,就等人來盜取。
真正的解藥早被他日日攜帶,連睡覺也不曾離身。
解藥無假,但為什么不管用了?!!
李斯心慌得厲害。
他的廷尉屬,殺人很簡單。
但想要救一個人,居然如此艱難。
他不惜代價地利用了嬴荷華,不惜在韓國暴露她的身份,就是為了斷了這個小姑娘對他似有似無的監(jiān)視,要她將注意力轉(zhuǎn)到她父王身上去。
他在嬴政面前努力掙得滅韓的功勞,以徹底撇清他想救韓非的心。這樣更好利于他此刻的行事。
韓非,嬴政,兩個人他都不想再辜負(fù)。
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。
他,掙脫不了宿命的纏繞,宿命已將他的咽喉死死扼制。
“韓非!”李斯手上的藥水呈青綠色,他一次次將瓶口灌入他的口中,分明一滴也未灑出,但躺在地上的人卻毫無反應(yīng)。
“韓非,你不是想看見我最后的下場么?你醒了,我便告知你?!崩钏沟牧Φ涝桨l(fā)大了,他掐著韓非的下顎,把最后一滴藥給他灌了進(jìn)去,他的語竟然也開始顛三倒四了起來,他壓抑著聲量,不停沉聲道:“它是真的,是真的。這一次我真的沒有騙你?!?
一旁的家臣從未見過李斯這個模樣。他被逐出咸陽的那晚,他也沒有這般發(fā)瘋。
家臣俯身跪立在一側(cè),在李斯的命令下并了兩指去探韓非脖頸處的大動脈。
“大人……”
看到家臣搖頭。
李斯腦子里轟隆隆碾過一陣?yán)醉憽?
一把鋒利的劍,從遙遠(yuǎn)的四十年前,再次刺入了李斯的胸口。
死的人是韓非與李斯的靈魂。
命運告訴李斯說:你,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救贖。包括你自己。
就在這時,方才第一次入獄看見的那個獄卒不慎走了進(jìn)來。
李斯在外人面前永遠(yuǎn)是一種高漠冷靜的模樣。
沉黑的官服之下,徒留一顆破碎殘缺的心。
沒有人可以看清楚,那副好看的皮囊里包裹著的是個什么樣的人。
“廷尉。韓非先生……飲下菊酒后,不治身亡?!?
李斯只擺了擺手,面上呈現(xiàn)出一種似喜似憂,似哭似笑,復(fù)雜至極的神情,像是從地獄中淬火而生的陰慘,他沉默一會兒,念念著說:
“死了……若是死了,那就死了唄?!?
獄卒與家臣拱手。
可獄卒看到李斯臉色鐵青,表情是那么失魂落魄,走路都走不穩(wěn),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刀尖上。
――
云陽獄隱沒在黑暗之中。
只見那獄卒撕下面皮,他走進(jìn)了燕國質(zhì)子所居的行宮。
“田光先生,此行辛苦?!?
他對燕丹拱手道:“不敢。太子,李斯酒中所下的毒酒,確認(rèn)無疑乃是劇毒。正如太子所預(yù)料,李斯不忍殺韓非。韓非飲下解藥,沒有絲毫反應(yīng)?!?
燕丹大喜。
“但我見那李斯之行舉止十分怪異?!?
“噢?田先生何出此?”
“我告知李斯,韓非死于菊酒之毒。李斯他居然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,不疑有他,甚至連道什么,死了就死了。”
燕丹神色一沉道:“李斯這人不容小覷。他已知曉非趙國人殺他,便也要仔細(xì)查問?!?
“太子放心。那趙人我處理得很干凈。”
燕丹點點頭,“不過,韓非之死足夠讓他忙上一陣子。只要不懷疑到我們頭上便是?!毖嗟ゎD了頓,微微笑道:“雍城那邊可有動靜?”
“秦王仍按原路行進(jìn)將至大散關(guān),似乎尚未有回咸陽之念?!?
“他居然沒有回咸陽的念頭?”燕丹瞳孔中添上一抹疑慮,他復(fù)雜地端詳手中已成空瓶的絳紅色物件。
田光續(xù):“秦王知曉了李斯與嬴荷華在章臺側(cè)室遇刺,李斯反殺了那趙人,雍城那邊也只是加急傳書王綰要他徹查此事?!?
“王綰來查?”燕丹笑了笑,“很好。他的恩師蔡澤拜托我殺韓非,這趙人之事,他必須幫我們?!?
“太子所極是。”田光沉思一會兒,又道,“而且秦王并不像傳聞中那樣在意那個嬴荷華。之前韓國遺臣之說為她滅韓國,實乃無稽之談?!?
“嬴政……”
燕丹沉思一會兒,剎那間仿佛回到了他初到秦國的那一晚,他與那雙冰冷的眼睛對視。
穿透他內(nèi)心深處的眼眸令他渾身顫粟。
月光落在鐵劍上,居室更顯寥落。燕丹摩挲手中被替換出來的玄鐵黑瓶,再問:“一碗酒下肚,韓非真死了?”
“那廷尉丞差醫(yī)官來看,方下的診斷。并且姚賈也在場,所見應(yīng)該不假?!?
燕丹笑了笑,“不管嬴政或是李斯是否想要殺韓非,這個人作為韓國公子,他就必須死?!?
“太子這是何意?”
“在滅趙之前,殺掉韓國公子無疑會引起朝中的非議。趙人勢必將擔(dān)心自己以后的下場是否會如韓非一樣。一來,這將是秦國朝政內(nèi)亂的大好時機,二來,趙國公子嘉將為我所用?!?
“太子妙計?!?
――
李斯回到府中的時候。
他覺得一切,所有的東西在這一刻都該終止了。
1.《辨證錄?中毒門》里記載,人有飲吞鴆酒,白眼白眼朝天,身發(fā)寒戰(zhàn)顫,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狀,中明白,但不能語,至眼閉即死。
2.姚賈:戰(zhàn)國時期魏國人,出身“世監(jiān)門子”,其父是看管城門的監(jiān)門卒,在當(dāng)時社會根本沒有一點地位可。他的經(jīng)歷更是讓人非議,乃至于韓非后來稱其為“梁之大盜,趙之逐臣”。在趙國受命聯(lián)合楚,韓,魏攻秦,后來秦國使間,被趙國逐出境。他得到秦王嬴政的禮遇和賞識。當(dāng)他奉命出使四國之時,始皇竟然“資車百乘,金千斤,衣以其衣冠,舞以其劍”。這種待遇,有秦一代,并不多見。出使三年,大有成績,秦王大悅,拜為上卿,封千戶。
3.田光(?―前227年),戰(zhàn)國時期燕國人,史書記其“邑之東鄙人也”(即邢臺新河縣西千家莊人),燕之處士。學(xué)識淵博,智勇雙全,素稱燕國勇士,亦稱節(jié)第二十編俠。時人譽為智深而勇沈的“節(jié)俠”。為燕太子丹謀劃刺殺秦王,并舉薦了荊軻。
(本章完)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