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良還保持著從新鄭帶來的習慣――下棋。
他研究起了李斯案上剩余的殘局。
許梔只會下象棋,不會圍棋,她在一旁看也看不太懂。張良說要教她,這雖然是和張良處關(guān)系的大好機會,但現(xiàn)下,她有更重要的事情,她要乘著這片刻的安寧,把事情理清楚個大概。
“我不想學,我餓了?!痹S梔擺爛地從墊子上坐起來,阿月很快給她加了個餐,她也讓人給張良端了一碗羹湯。
“你放心,這可沒毒?!?
張良笑了笑,“就算有毒,良如今身在秦國,也只能喝了不是?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許梔像小孩子那樣沖他得意地一笑,“先生要早有這個覺悟,也不至于受傷了?!?
張良搖了搖頭,倒也自己端起了慢慢喝了。
許梔望著裊裊升起的白蒸汽,她攪動著自己碗中的紅棗羹,很仔細地細嚼慢咽了起來。
她總算想明白了不少的事情。
嬴政給出要殺韓非的信號,李斯若秉了意志,殺了他師兄,無疑可以斷定他對秦是忠心之說,另一面則表面他是個極其自私自利之人。
嬴政往后會重用此人但必定不會完全信任,這點從正史上看始皇帝寵信蒙氏兄弟便可應證。李斯的能力有目共睹,嬴政是個很會用人的帝王,他深諳韓非之書“八奸”所列,他勢必會找到其余臣子成為李斯的對立面去監(jiān)視亦或壓制他。王綰、蒙恬、蒙毅乃至趙高皆有可能。
李斯面對君王有意的制衡,他在之后的仕途上只能養(yǎng)成一種畸形的小心謹慎。
至于現(xiàn)在。
她還需要與嬴政一見,才可更好地理解,他父王為什么愿意放走韓非。
而李斯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中毒。
是不是他自己自殺,一切也要等李斯醒了再說。
臨近黃昏,高大的王車才停在了咸陽西側(cè),李斯門前。
余暉底下,連般凍半融化了的冰水都添上了不少金色的光。
在此之前,張良終于懂了李斯的意思。
他把他的想法都灌輸入了這殘局之中。
黑子分明無處圍攻,但也給了白子走投無路。
所以白子唯一的辦法,就是誘敵而求生機。
他鋌而走險地用殺韓非的方法來救韓非,卻不料自己落入了一個更大的局。
他或許壓根沒想到,他的鉤吻已經(jīng)被姚賈換了,而姚賈從一開始拿到的就不是什么鴆酒,而就是他讓夏無且給的假死藥。
張良這才對李斯有了很大的改觀。
他也當真羨慕嬴政,羨慕秦國。一個國家,君臣之間縱然有利益相逼迫,可關(guān)鍵的時候,無論是姚賈還是李斯,他們沒想過要背叛君主的意志,君也并非冷酷無情,甚至還頗有人情味地放手讓李斯去走了一趟他想救韓非的程序。
有這樣的一個秦國,他的韓國,他的韓王,是比不上的。
當嬴政說出要他代替韓非留在秦國的時候,張良倒是想看一看,嬴荷華無比堅信的統(tǒng)一,是個什么格局?這個叫嬴政的秦王會不會實現(xiàn)他父輩的夢想?
所以他好像并不打算聽燕丹的安排,把韓國遺臣的信息給他,幫助他和自己逃離秦國了。
異彩紛呈的秦國朝堂,或許也頗為有趣。
張良見嬴荷華并沒有要回宮的打算,不免輕聲提醒她:“王車的速度不算快,既然想等消息,公主何不回宮等?李斯這里有我。方才那燕丹擺明了不待見你,免得惹禍上身。”
許梔無所謂地笑著說:“其實宮里更危險。”
她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,“實話告訴你吧,這幾天沒有蒙恬在,我根本就不敢回宮。此前章臺宮側(cè)殿一次,芷蘭宮又是一次。我這時候回宮,指不定還有趙國人想殺我呢?!?
許梔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地,加上她語氣輕快,這令張良覺得她也忒沒心沒肺了。
“怪不得你在新鄭時那般鎮(zhèn)靜。原來在咸陽業(yè)已‘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’了?!睆埩嫉?。
聽著這種略帶些調(diào)侃與諷刺的話,許梔癟嘴,視線落到門前日光照不到的陰影處,不過她今天心情很好,一點兒不想和張良生什么氣,“這又有什么辦法呢,就當是習慣咯?!?
……習慣?張良感覺這個詞聽起來不那么舒服。
她望向他,“這兩次是我運氣好,下一次就沒那么幸運了。要不你幫我去尋些李廷尉喝的這種藥,如果下次有事情,我也來作個準備?!?
“這藥可不是什么好東西。無非是迫不得已而用之,副作用太大。什么事情過而不好,自己的性命算計進去,向來是等到逼不得已。一個謀士如果淪落到這一步,那往后的棋就不用走了。何況你一個女子還是不要接觸這些。”
算計自己的性命得失。
許梔不禁在想,張良是從這樣年輕的時候就已經(jīng)把事情看得這樣透徹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