嬴荷華拆她自己的詔書沒問題,但蒙毅卻沒有資格在給嬴政之前過目。
“公主……”
他退,她進(jìn)。
“我本想與你說說便好,可你歷來不信我,只有你親眼見過才行。”
黑綢金底之上,她只抽出了一半,但里面的內(nèi)容足以讓他徹底愣在原地。
蒙毅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反應(yīng)過來。
“……永安。”
“你先不要為你兄長做決定,在我上呈父皇之前,你有大概兩日的時間可以問你兄長的意思。不過我可以先和你說,我皇姐的心意很早便已在一針一線之中,還望蒙恬將軍莫要辜負(fù)?!?
許梔沒有告訴蒙毅,她爭取的這兩日,正是為了防止詔書內(nèi)容有變,從而囚禁李賢得來的。
蒙毅是嬴政近臣,白絹中兩行排列整齊秀麗的小篆,無疑是嬴荷華的落筆。
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,嬴政未稱帝之前曾說過一句話:在江山之前,才有慈父。
他發(fā)覺了只有一種的可能。
她將這只有一次婚嫁自由的機(jī)會留給了別人。那她該怎么辦?
“父皇屬意我是明白的?;式闳舨患藿o蒙恬將軍,那么我大概率就要嫁給你了?!?
“永安。”他頓了頓,終究是種太復(fù)雜的東西纏住了他,沒能問出后半句。
她這才綻開了一個笑容,眼中許多狡色褪去,柔光如珍珠般皎潔。
“這并非你我所愿。我便想,我若能牽一紅繩,得成比翼雙飛之美好,何樂不為?”
她說完就匆忙裹上了詔書,乘上了輜車。
蒙毅并未有幸看到詔書的后半段,以至于所有的錨點飛速奔襲而來的時候,他只能旁觀。
他以為,詔書之上,只有長公主與他兄長之婚這一件事而已。
許梔左腳剛踏出殿門的那一刻,她聽到李斯對嬴騰說:“宗正可繼續(xù)宣旨。”
“父親!”
“宗正。”嬴政不在,李斯的命令是極有分量的。
嬴騰不知道這是在鬧哪一出?今日之典要是沒順暢辦完,只會給嬴政再添堵。他是真的不理解嬴荷華。詔書一旦念出,就沒有再合上的道理。
他畢竟是看著嬴荷華長大。在這最后的關(guān)頭,他還在期許嬴政能出現(xiàn),用皇帝的身份來阻止小公主這一份詔書被公之于眾。
奉天承運(yùn)皇帝,詔曰:朕惟乾坤定位,陰陽和合,乃成天地之大倫;家國興隆,婚姻為重,實系宗社之鴻基。朕之長女,德容兼?zhèn)?,淑慎性成,柔嘉維則,克嫻內(nèi)則,允協(xié)坤儀。將軍蒙恬,世篤忠貞,勇略超群,戰(zhàn)功彪炳,威震遐邇,實乃社稷之干城,朝廷之柱石。今朕特降綸音,允二人結(jié)為秦晉之好,永固宗祧。爾其欽承朕命,恪守禮法,相敬如賓,同心同德,以光我秦室,永享太平。
殿門緩緩開啟,蒙蒙的光線中,他就這樣出現(xiàn)在她眼前,王嫣所的那道被飛鏢劃出的血痕尚留在顴骨,襯得他本就上挑的眉眼更加凌厲,帶著幾分邪氣。
他的目光如刀鋒般銳利,卻又隱隱透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深沉。
她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因他的出現(xiàn)而凝滯。
他微微勾起唇角,笑意未達(dá)眼底,聲音低沉而沙啞:“你還是會來。”
沒有人想得到,嬴騰并未停止念詔。
天色昏黃,不該在晚春出現(xiàn)的一雙白雁盤飛于空。
仿佛上一世,他晚來的求娶。
她每往下走一臺階,嬴騰的聲音便從她身后傳來,要覆蓋他的聲音。
“臣聞天地之道,陰陽相合,萬物以生;君臣之義,上下相承,社稷以安?!?
朕聞《禮》有云:“夫婦之義,終身不改?!庇腊补?,朕之愛女,昔與楚地結(jié)為秦晉之好,盟誓既成,期以百年。
“高名厚祿,眇若天地一蜉蝣。臣盼以區(qū)區(qū)之熒光,作明珠之畔,映公主之華彩?!?
然天不假年,負(fù)芻早逝,鸞鳳分飛,朕心惻然。公主貞靜守禮,自請離京,赴楚地為孀。朕念其志節(jié)可嘉,特允所請。
“臣不敢妄求,唯愿以余生之忠誠,侍公主左右,護(hù)其周全,以三生石盟,奉血肉之靈,求刻傾世之全。”
爾其往楚,撫孤存祀,以慰亡者之靈,以彰皇家之德。楚地臣民,毋得輕慢。
嬴騰聲音停頓,全部的風(fēng)都禁絕了。萬籟俱寂,唯有心跳聲在耳畔轟鳴。
他跪在眾多刀戟之下,抬頭望她。
李賢呼吸不暢,他張了張口,想要再說些什么,卻發(fā)覺喉間干澀,萬千銀針扎在他喉頭,發(fā)不出半點聲音,最終只能沙啞的問出三個字。
“為什么?”
她輕啟朱唇,聲音如清泉流淌,帶著決絕,眉目之間是淡然無畏。
“我本非未嫁之身。”
她沒說假話,甚至她說給嬴政的,和現(xiàn)在,也是差不多的一句。
她曾出嫁楚國,也真的穿過一次嫁衣,也真心實意想過當(dāng)一個人的妻子。
雖然只有三日,但絕對心誠,毫無欺瞞。
只不過有一點點可悲的是,她捧出來的真心,成全的是計策。
盡管張良忘了她,盡管李賢相當(dāng)大程度上會是她最好的選擇,盡管她本可以借勢蒙氏,但她騙不了自己的心。
她從來也不想要將婚嫁作為交易。
只是她承認(rèn),她不擇手段利用了他,她下意識揪住袖口,挨過這種叫惆悵的感觸。
“景謙,”她頭一回這樣溫柔的喚他表字,然后,她注視著他說,“算了吧?!?
分明不是上一次的結(jié)局,卻比上一次還要輸?shù)脩K烈,全身沒有一處傷口,可仿佛已經(jīng)滿身鮮血,痛楚涌到他心上,一下又一下碾過他全身,勝過刀砍斧錘,比得過雷火燒灼。
負(fù)芻之死,是他一手策劃。
甚至是他親自教的她如何動手。
每一次心跳,都似鈍刀割裂,鮮血淋漓,卻又無處可逃。那痛楚并非瞬間的銳利,而是綿長的鈍痛,跨越了五年、十五年、三十年……如寒冰般滲透骨髓,又如烈火般灼燒五臟六腑。他想要抓住什么,卻發(fā)覺手中空空如也,唯有那無盡的悔恨與絕望,如毒蛇般纏繞心頭,啃噬著他的靈魂。
心痛至此,已非語所能形容。
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,一種無法挽回的失去,一種此生再無法觸及的遙遠(yuǎn)。
他終于承受不住,一口鮮血從喉頭嗆出。
忍死須臾:
忍死:忍著不肯斷氣。須臾:片刻。形容有所期待,不使自己馬上死去。清.譚嗣同《獄中題壁》:“望門投止思張儉,忍死須臾待杜根。”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