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2章赴任驪山,張良觀星
從咸陽西出至驪山,并不算遠。其中多走石頭,山勢逶迤,樹木蔥蘢,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駿馬。
許梔不會知道,臨走前,高臺那一雙凝望她車隊的眼睛包含著怎么樣的復雜與深邃……
數(shù)日前,她出行的事還在準備,朝廷里已經(jīng)有了不少聲音。
“永安出行,素以軍隊為先,這也不知道是去上任做少府還是當監(jiān)工?”一大臣道。
“永安在驪山不惜以下獄為代價,公開對付中車府令與南鄭郡郡監(jiān)。往常她胡作非為,皇帝陛下都容忍了。我看這次,永安乃是觸怒圣意,開罪丞相,被驅逐出咸陽,怕是回不來了?!币粋€博士官罕見的表達了自己的愁緒。
“我看不然,聽聞長公子將自己的衛(wèi)隊給了些給永安,到底有她兄長在,陛下起復姚上卿……加之她提攜的陳平在御史府一升再升,她不會那么快失勢。”
“我們的丞相大人會那么輕易把手里的權力分給曾經(jīng)的同僚嗎?”廷尉府出身的老官吏思量道。
這幾年,蒙毅當了廷尉之后對獄中之事多有變革。
廷尉丞很不習慣。
他畢竟在多年前就跟著長官李斯,更在韓非之死的案件上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好在,他的老領導李斯越級升遷沒忘了他,廷尉丞呈情書一寫,說著同鄉(xiāng)之誼,快要涕泗橫流,當然他也重點說了李斯那兒子當年是怎么踹了他,要他不可放姚賈進獄中去迫害張良的‘光榮事跡’……
李斯很快就把他這個老部下調任到了相府擔任要職。
面對當下紛雜的局面,皇帝陛下日漸倚重仙師方士。他知道,有時候連李斯也都經(jīng)常找不到皇帝在何處……
李斯常常因方士而感到棘手。
尤其是最近,嬴政注意到一個所謂的天象。
在這個時候,廷尉丞秉承為上級分憂的職責,想到永安公主去驪山,他懷揣著兩邊討好的天然墻頭草屬性。
他想要左右逢源,便不逢時的想起了一個人可以幫助他。
咸陽與驪山交界之地有一處地方常年是東邊來的齊商在游走,而下方正是昔日韓國新鄭地界。
一處暗門。
漆黑一片,又頓見光明。
多年不見,廷尉丞作風還是和當年去他府上道歉的那模樣。
“先生別見外啊…咳咳,拿這劍指著我做什么?先生既然置身事外,該知道我是大秦官吏,斷不可如此啊?!?
“符,回來?!?
手持劍的女子聽到他的聲音,收了劍,很快立在一旁。但她很看不慣秦人這種作風,不滿的看了那廷尉丞一眼。
張良倒是很習慣了。
大多數(shù)秦人不這樣,自小在秦長大的蒙毅蒙恬持重沉穩(wěn),這種說話方式的養(yǎng)成,只有楚地才有……
昌平君,李斯,廷尉丞,李賢,甚至經(jīng)過李斯一手指導的她,他們多少都沾了點兒這種跳脫的思維邏輯與張揚行為。
多年不改。
“先生啊。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從來只是一個小人物,沒有什么太高尚的追求,只求全家富貴延續(xù)下去。但我又因為在咸陽大獄多年,下獄的人來來往往,看到了些不該看的事,這才不得不分析如何明哲保身!”
廷尉丞也倒是個見多識廣的人,看出那劍的樣式與精光出自的絕不是普通鍛造之地。
“我說為何驪山征召善機關術之人響應之人并不多。原來不止是哀牢山谷主范增門下眾多門客,連張耳陳馀等墨家之人如今也全在先生這里了?!?
“你所來為何?不要以為你當年在獄中對先生有些恩情,你就可以如此冒昧登門!”
他笑笑,“偶然發(fā)現(xiàn)的機會,是要用的。不過先生莫要把老夫我當成壞人。這回我可不是姚賈的幫手,也沒有放任公主殿下來殺你?!?
張良聽到最后,眉下意識擰住,“若是陳年舊事,恕我不能多?!?
“普天之下,觀星最厲害的人,除了終南山那兩個人,再沒有別的人。先生是韓非的學生,你可否……”
知道他是韓非的學生,且知道韓非活著,又知道他活著,且在咸陽的人沒有幾個。
張良得知近來她提前上任,以為她又要做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。
“何人讓你來問?”
廷尉丞看張良這個蹙眉的反應。
他是牢獄案件處理多了,他和韓非一樣,從來沒什么感情上的起伏,只是從邏輯上想不通。
“噢。的確是陳年舊事啊。永安公主想殺先生,先生是該恨她。但先生,你可不要遷怒旁人……現(xiàn)在,李丞相和姚上卿絕對不這么想,他們反倒想救下先生。”
這句話如同曠遠的風,席卷呼嘯而來。
張良是個極其聰明的人,他與他們在秦國朝堂共處幾年,事實只可能是反過來!
他甚至寧愿她的愛之中更多是利用。
只聽廷尉丞繼續(xù)要用那些不經(jīng)意,卻剜心的語氣道:“先生啊,新上任的廷尉大人絕不會是個徇私枉法的人,蒙廷尉當日出現(xiàn)在了你弟弟宴上,卻沒有出面阻撓,這倒稀奇。”
張良先是愣住,又突然想起,張蒼在三個月前說的那番話。
彼時他不理解,也不肯去看。
直到他來到終南山這一刻,他看到了墨柒留下的‘遺作’。
張良以為他早把這些東西想得很清楚,看得很明白。
他愛她,但沒辦法跨過家國的天塹。
她愛他,但她更愛秦國。
他忽略了具體的事,忽略了堆積在樁樁件件中質變的執(zhí)著來源于何?
她捧來真心,不在乎他的傷害,不在乎他要殺她,一次又一次放在他的手上,那樣鍥而不舍。
“韓國已亡,我知道先生恨秦,我知道你恨我??晌也幌肽懔粝率裁催z憾?!?
“我不會讓你生恨?!?
“先生何以將我的真心踩在腳下?!边@是在邯鄲時,她說過的第一句話。
他想起了在城父,面對韓信和阿鸚的詢問。她發(fā)覺他的抵觸,不再挽住他手臂,乖乖站好,落寞的說,“張良是我的老師?!?
他又想起她傷感的眼睛?!拔覑圻^一個人,想過和他宜室宜家?!?
后來,即便他覺得他一定會死。
甚至他如愿以償?shù)挠X得,嬴荷華要親手殺死他。
但她做局送他離開。她連他和鄭綢的婚宴都給保全了。
在會稽。她顧全了他和張不疑的性命。
她望著失明的李賢,卻說著那句沙啞的話,‘我的楚話學得不好。讓我連魚和疑都分不清。’
張良決心不再見面,要這一生就這樣下去。
他總能以最理智的邏輯來想通所有的人心。
一個女子從始至終,誠心誠意的愛,最后換來的是什么?
是他的質疑與不解。
但那是一個靈魂的重量。
他發(fā)覺有種東西在他指縫中流失,很輕盈,如紗,如水,熱乎乎的,又有些涼……仿佛他這輩子再也觸碰不到。
嬴荷華提前兩個月上任的消息,讓張良前所未有的感覺到了恐慌。
有時候,能改變整個事件走向的,往往是廷尉丞這樣的小人物,也還有這種無傷大雅的動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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