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晏清的腳步頓住了。
他想起方才在殿上,她是如何辭犀利,將三嬸娘堵得啞口無。
又想起那夜在書房,她是如何用最平靜的語氣,說出“地獄太冷,要拉仇人下去陪我”那般決絕的話語。
更想起這些時日,她是如何衣不解帶,親手為母親調(diào)羹弄藥,那份耐心與細致,連他這個做兒子的都自愧不如。
狠辣、決絕、聰慧、隱忍、溫柔……
究竟哪一個,才是真正的她?
或許,都是她。
母親說得對,她的心,硬得像鐵,也脆得像琉璃。
而他,何其有幸,能成為那個被她劃入羽翼之下,用最堅固的城墻守護起來的人。
“夫人?!彼彶阶呱锨?。
沈青凰聞聲回頭,看向他。
四目相對。
裴晏清的目光里,再沒有了往日的試探與審視,也沒有了那層慣常的慵懶偽裝。那雙深邃如潭的桃花眼里,漾著一抹沈青凰從未見過的溫柔,那溫柔之下,是如山岳般沉穩(wěn)的堅定。
仿佛在對她說:從今往后,你的城墻,我與你一同守護。你的復仇路,我陪你一起走。
沈青凰的心,毫無征兆的,漏跳了一拍。
她看著眼前這個男子,他依舊穿著那件銀狐毛滾邊的大氅,臉色依舊蒼白,身形依舊單薄,可是在這一刻,他眼中那堅定的光芒,卻比這漫天夕陽,還要灼熱,還要明亮。
風過,廊下的紅梅簌簌而落,幾片花瓣落在她的肩頭。
兩人都沒有說話,卻仿佛說盡了千萬語。
這來之不易的緣分,他,會牢牢抓住。
廊下的風,帶走了夕陽最后一絲溫度,也吹散了那片刻的溫情。
沈青凰肩頭的梅花瓣被風卷走,她收回目光,心湖重歸平靜。那短暫的悸動,不過是兩世為人,第一次窺見名為“同盟”的暖光,所產(chǎn)生的錯覺罷了。
她微微頷首,算是回應,轉(zhuǎn)身便朝著自己的院落走去,聲音清淡地飄散在晚風里:“明日辰時,賬房議事。”
裴晏清望著她離去的背影,眼底的溫柔并未褪去,反而添了幾分了然的笑意。
他的這位夫人,果然是一刻也閑不住的。
也好。
這盤棋,既已開局,便沒有中途罷手的道理。
次日,辰時。
國公府專用于處理外務的花廳內(nèi),早已坐滿了人。
這些人,皆是京中與國公府有鹽鐵生意往來的大商戶,或是府里掌管各處產(chǎn)業(yè)的管事。往日里,他們見的都是世子身邊的小廝福安,或是直接與賬房對接,何曾勞動過主子親自出面?
今日,不僅世子妃親至,連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,據(jù)說咳一聲都要喘半天的病弱世子,也破天荒地坐于主位之上。
氣氛,一時有些凝滯。
眾人交換著眼色,心中皆在打鼓。前些日子,陸將軍府發(fā)難,京中流四起,不少人都動了退出的心思,雖然后來世子妃雷霆手段扭轉(zhuǎn)乾坤,但彼此間的信任,已然生了裂痕。
“諸位掌柜、管事?!鄙蚯嗷俗谂彡糖逑率?,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面錦裙,未施粉黛,更顯得眉眼清冽。她手中端著一杯清茶,連看都未看眾人一眼,只盯著杯中沉浮的茶葉,“今日請各位來,是想議一議,這鹽鐵生意,往后該如何做?!?
話音剛落,底下便有人坐不住了。
坐在最前頭,一個身材滾圓,滿臉堆笑的胖商人——王掌柜,立刻站了起來,拱手道:“世子妃說的是。托您的福,上個季度的分紅,我們都拿到了,數(shù)目可觀,心里頭是感激不盡!往后怎么做,您吩咐,我們照辦就是!”
他這話一出,立刻引來一片附和之聲。
“是啊是啊,全聽世子妃安排!”
“有世子妃掌舵,我們放心!”
沈青凰終于抬起眼,目光淡淡地掃過那一張張諂媚的臉,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,那笑意卻未達眼底。
“是么?”她輕輕放下茶杯,發(fā)出一聲清脆的微響,那聲音不大,卻像一記重錘,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,“可我怎么聽說,前些日子,陸將軍府剛一斷貨,便有不少人嚷嚷著要與國公府撇清干系,連夜上門要求退股呢?王掌柜,我沒記錯的話,您是第一個吧?”
王掌柜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,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滾落下來。
“這……這……世子妃,您聽岔了,那都是小人嚼舌根,是誤會,天大的誤會??!”
“誤會?”沈青凰輕笑一聲,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,如臘月寒冰,“白芷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