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毓靈看著他:“此人秉性暴戾,是他自己腳下不穩(wěn)撞到我,開口卻是怨懟。這等人,你給他一分好,他便要蹬鼻子上臉。今日得了銀兩,明日便敢為了銀兩故意撞人。給他教訓(xùn),他或許會收斂,給他好處,只會助長他的惡?!?
她頓了頓,聲音愈發(fā)冷冽:“世間從無絕對的公平,但賞罰,需分明?!?
沈勵行聞,竟低低地笑了一聲。他端起茶盞,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,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,才懶洋洋地開口。
“道理是這個道理??缮┥┧坪跬耍诙h(huán)之事上,你的確冤枉了那腳夫?!?
他掀起眼皮:“雍王給的,是一份歉禮。他這個人……就-->>是這般,寧可人負(fù)我,不可我負(fù)人。最怕欠了別人的。”
這話語調(diào)隨意,卻透著一股不尋常的熟稔。
鐘毓靈心中一動:“你似乎很了解雍王殿下?!?
她話鋒一轉(zhuǎn),聲音里帶上了幾分試探:“我聽聞國公府從不參與黨派之爭,國公爺這些年在朝中也一直保持中立。你為何會……”
“為何會選擇站隊,而且會幫一個并不受皇上寵愛的皇子,是么?”沈勵行輕笑著接過了她的話,仿佛早就料到她有此一問。
鐘毓靈沒有否認(rèn),靜靜地看著他,等一個答案。
沈勵行卻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反問道:“想不想聽個故事?”
不等鐘毓靈說話,他已經(jīng)自顧自地開了口。
“從前,有個少年,家境頗豐,從小什么都能得到,可偏偏他有個厲害的大哥。這個大哥什么都比他強(qiáng)。讀書、騎射、為人處世,樣樣都是京中翹楚,是父母眼中的驕傲。而他,就像大哥身邊的一道影子,無論多努力,都活在大哥的光環(huán)之下?!?
“后來,那少年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,他再怎么努力優(yōu)秀,父母的目光也只會短暫地停留一瞬,然后便會轉(zhuǎn)向他大哥。可他若是惹了麻煩,哪怕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,父母卻會為了給他收拾爛攤子,而不得不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。”
“于是,這個少年就越來越愛惹麻煩。他做的麻煩事越多,找上門的苦主越多,大家聽到他的名字就退避三舍??芍挥兴约褐?,每當(dāng)父親氣得揚(yáng)起家法,母親在一旁垂淚數(shù)落時,他心里反而有種病態(tài)的滿足。因?yàn)槟且豢?,他們的眼里,終于完完整整地,只有他一個人?!?
說到這里,他微頓了一下,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“有一次,他惹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公子。那小公子家世不如他,明面上不敢得罪,暗地里卻咽不下那口氣。于是,他買通了流氓地痞,在一個雨夜,用麻袋套了那少年的頭,將他拖進(jìn)暗巷里,一頓拳打腳踢。”
“那伙人下手很重,打斷了他兩條肋骨。等他醒來時,人已經(jīng)被丟到了城外的亂葬崗。”
“那城外的亂葬崗,平日里連個收尸人都懶得去。想來那些地痞也覺得,不過是教訓(xùn)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,總能自己爬出去。可他們不知道,那少年在被套上麻袋的前兩天,才剛挨了他父親一頓家法。”
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茶盞邊緣摩挲著,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嘲弄。
“下手頗重,身上舊傷未愈,又添新傷。他好不容易從那臟污的麻袋里掙出來,斷掉的肋骨疼得像有刀在剮,沒爬出兩步,就再沒了力氣,一頭栽倒在泥地里。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壞事做得太多,老天爺都看不過去,沒一會兒,天就下起了雨?!?
沈勵行說到這里,竟真的笑了,那笑聲很輕,飄散在寂靜的夜里,透著一股涼意。
“雨越下越大,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漿,把他整個人都往地底下拽。他冷得發(fā)抖,身上的力氣也一點(diǎn)點(diǎn)被抽干。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,就在那個時候,他心里頭想的卻是,死了也好?!?
“死了,父親或許就不會再生他的氣了。母親也許會為他掉幾滴眼淚。那個永遠(yuǎn)壓在他頭頂上的兄長,每年忌日,總該會記起自己還有過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弟弟。他們會一輩子都記著他?!?
“他這么想著,就真覺得自己要死了?!?
鐘毓靈的心口莫名一緊,她幾乎是脫口而出:“后來呢?”
沈勵行終于將目光從搖曳的燭火上收回,轉(zhuǎn)向了她。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懶散和戲謔的桃花眼里,此刻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。
他彎了彎唇角,弧度卻沒什么暖意:“你覺得呢?那少年,是不是活該就那么死了?”
鐘毓靈幾乎沒有猶豫,搖了搖頭:“罪不至死。說到底,不過是個想要得到關(guān)注的頑劣孩童罷了?!?
“哦?”沈勵行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感興趣,他身子微微前傾,帶著一股壓迫感,“那若是你呢?若是在那樣的雨夜,讓你遇上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東西,你會如何?”
鐘毓靈沉默了片刻。
“若是我,”好一會,她才道,“我大概會幫他把斷掉的骨頭接好。至于他最后能不能自己爬出那片亂葬崗活下來,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沈勵行聞挑了挑眉:“既已出手相助,為何不索性好人做到底,把人救出去?”
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