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下官此次南下,巡察御史的職責已基本完成,正準備不日啟程回京,向朝廷復命?!?
“此后諸事,陳知府經(jīng)驗豐富,定能輔-->>佐欽差大人,將賑災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。”
知府陳景元在一旁聽后,心頭一熱,鼻尖甚至有些發(fā)酸,頗為感動。
他深知歐陽旭這是真心實意地踐行之前的承諾,將前期最艱難、也最容易見功的賑災功勞,毫不猶豫地推到了自己身上。
在這等名利面前能有如此胸襟,陳景元只覺得喉頭哽咽,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份感激之情。
尹楷瑞見歐陽旭不僅推功,還要抽身離去,臉上立刻浮現(xiàn)出恰到好處的遺憾神色,他甚至輕輕拍了一下大腿,嘆道:
“哎呀!這……這真是太可惜了!”
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歐陽旭,語氣中帶著幾分夸張的惋惜。
“本官還在想著,能借此機會與歐陽御史這樣的年輕才俊共事一番,也好親身感受一下,您這位被百姓悄悄稱為‘鐵面御史’、‘歐陽青天’的能臣,究竟是如何深受百姓愛戴和擁護的?!?
“想必其中定有非凡的為官處世之道,本官也好學習借鑒一二啊?!?
歐陽旭聽得出來,尹楷瑞這話明著是夸贊他,實則是極其陰險的捧殺。
在這皇權(quán)至上的時代,沒有任何一個帝王希望臣子,尤其是年輕臣子,擁有巨大的、超越官階的民望,獲得百姓近乎狂熱的擁護。
如果他歐陽旭默認甚至沾沾自喜,那離死期也就不遠了。
心中警鈴大作,他面上卻波瀾不驚,甚至露出一絲無奈的淺笑,輕巧地回應了尹楷瑞的話:
“欽差大人真是說笑了,所謂民望,不過是百姓困頓之時,見到官服身影便心生感激的溢美之詞,當不得真?!?
“下官為官,只秉持一條:上不負皇恩,下不負黎民,中間但求問心無愧?!?
“至于虛名,不過是過眼云煙,從未放在心上?!?
尹楷瑞見他回應得如此滴水不漏,心中并不奇怪,更不氣餒。
在來的路上,他早已深入研究過歐陽旭在江南西路的種種舉動。
從預警洪災到開倉放糧,從彈劾貪官到安撫流民,知道歐陽旭此人不僅有魄力,更有智慧,絕非尋常新進年輕官員能夠比較的,絕對不可小覷。
他暗暗思忖:眼下只是初次交鋒而已,來日方長,他們以后注定還有更多的交鋒場面,尹楷瑞不著急,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。
隨后,歐陽旭便率先拱手告辭,明要將此地留給尹楷瑞和知府陳景元詳細交談。
尹楷瑞亦是客氣地起身拱手相送,表面上,對歐陽旭是頗為客氣,那神情姿態(tài),完全像是一位愛才的官場前輩,在欣賞一位前途無量的優(yōu)秀后輩。
歐陽旭的身影剛消失在府衙大門的拐角處,知府陳景元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與慚愧。
他上前一步,對著尹楷瑞深深一揖,語氣真誠地忍不住向尹楷瑞慚愧表示:
“欽差大人明鑒!方才歐陽御史所,實在是過于自謙,更是將下官置于炭火之上烘烤了?!?
“其實前期的救災工作,尤其是最艱難的那段時日,幾乎都是歐陽御史一人在奔走、在決策、在承擔?。 ?
“下官這個知府,相比之下,實在沒有做太多事情?!?
他情緒激動,開始詳細說明歐陽旭的功績。
“洪災未至,他便依據(jù)天象民諺,力排眾議,堅持提前預告洪災到來,讓我們有所準備。”
“災情發(fā)生后,城中富紳惜財不愿捐糧,是歐陽御史一家家去拜訪,一次次去勸說,甚至不惜許下未來的人情,才籌集到第一批救命糧。”
“他更是親自深入災區(qū)一線,和災民們吃住一起,查看疫病情況,分發(fā)物資,每天忙得昏天暗地,好幾次累得幾乎暈厥…”
“…欽差大人,下官敢以這項上人頭擔保,歐陽御史才是這次潯陽城度過災情的真正功臣,他陳景元,不過是跟著做了些分內(nèi)之事,實在不敢居功??!”
尹楷瑞聽后,臉上首次露出了真正的、難以掩飾的驚訝。
他雖然已經(jīng)知道,歐陽旭和陳景元曾聯(lián)名上奏過,卻萬萬沒有想到,二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和信任,已經(jīng)好到了這個地步。
在這爾虞我詐、互相傾軋的官場上,竟會出現(xiàn)如此互相推讓功勞、為對方請命的情形,這簡直可謂是一股清流,極為難得一見。
就是尹楷瑞自己這樣見慣了官場百態(tài)的老油條,對此都不得不在心底驚嘆一聲。
表面上,尹楷瑞迅速收斂驚訝,露出更加欣慰和贊許的笑容,肯定了歐陽旭和陳景元之間的這種君子之交:
“好,好啊!歐陽御史勇于任事,不居功,陳知府實事求是,不冒功?!?
“二位大人如此同心同德,互相推讓,實乃官場典范,朝廷之福!”
“本官定會如實上報朝廷,將二位的功績與品德一并陳明?!?
“你們也不必再推讓爭論了,功勞是誰的,就是誰的,在本官這里,誰也搶不走,同樣,誰也讓不了?!?
陳景元聽了尹楷瑞這番看似公允體貼的話,心中大石落地,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,這才沒有再多。
心中甚至對這位欽差大人產(chǎn)生了幾分好感,只當尹楷瑞是個明事理、辨是非的好欽差。
然而,就在陳景元心神放松之際,尹楷瑞卻突然話鋒一轉(zhuǎn),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嚴厲。
他目光如鷹隼般鎖定陳景元,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充滿壓迫感,嚴厲地追問陳景元:
“陳知府,本官還有一事,需要你據(jù)實回答!”
“有人向朝廷舉報,稱你與歐陽旭,在未經(jīng)朝廷明確批復之前,便私自打開了潯陽府的官倉糧庫用以賑災,此事,是否屬實?!”
聲音和語氣重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。
“此事關(guān)乎朝廷法度,綱紀國本,你務必從實招來,不得有絲毫隱瞞!”
“否則,一旦查實,你們面臨的,就將是越權(quán)擅權(quán)、收買人心、甚至中飽私囊的嚴重指控!”
“到時候,恐怕就不是功勞,而是掉腦袋的罪過了!”
堂內(nèi)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。
陳景元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,后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。
他直到此刻才猛然意識到,面前這位看似和善公允的欽差大人,其真正的來意恐怕絕非僅僅是賑災那么簡單。
他那只一直隱藏在袖中的手,終于圖窮匕見,露出了尖銳的爪牙。
而他那緊緊盯著陳景元的眼神,明確地表示出,他對此事極為重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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