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卻記得。
她垂下眼,在桌邊坐下,沒有動筷。
約莫一刻鐘后,外間傳來腳步聲。
昭衡帝踏進暖閣,明黃的朝服已換成了常穿的靛藍便服,腰間只束了條墨色腰帶,好似褪去了帝王的外表,整個人顯得放肆而俊郎。
卸去了帝王冠冕,整個人顯得松弛許多。
“等久了?”
他快步走到她身邊,很自然地俯身在她頰邊落下一吻,才在她身側(cè)坐下。
跟隨昭衡帝伺候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,并未露出任何訝異,仿佛對看到的這一切早就不驚訝了。
“兵部那邊啰嗦了些,非要議清楚邊境互市的細則。朕說了改日再議,那群老臣偏不依不饒。”
他語氣里帶著些許抱怨,卻更像尋常夫君向妻子絮叨外頭的瑣事。
說著,他已拿起銀箸,夾了片鵝脯放到她面前碟中:“嘗嘗,今日的鵝脯做得不錯,朕特意讓他們少放了黃酒,你不喜酒味重?!?
水仙拿起筷子,將那片鵝脯送入口中,慢慢咀嚼。
確實沒有濃重的酒氣,肉質(zhì)酥爛,醬香恰到好處。
“好吃?!?
她輕聲道。
昭衡帝笑了,眉眼舒展,又舀了一勺乳鴿湯到她碗中:“多喝些湯,裴濟川說你現(xiàn)在需要溫補?!?
他一邊替她布菜,一邊說起今日的安排:“朕已命內(nèi)務(wù)府籌備秋獵,京西圍場那邊行宮一直有人打理,過去就能住?!?
“你如今有孕,不宜騎馬射箭,但可以住在行宮,看看山水。永寧那丫頭念叨想學(xué)射箭許久,這次朕親自教她?!?
他說著,側(cè)頭看向她,眼中滿是溫柔的光。
“清晏和清和雖然現(xiàn)在走的不利索,但也能跟著師傅跑跑馬,那兩個小子,成日悶在宮里,可不能悶壞了……”
水仙安靜聽著,偶爾點頭,或應(yīng)一聲“嗯”。
暖閣里炭火正旺,龍涎香氤氳,飯菜熱氣裊裊上升,模糊了彼此的面容。
一切都溫馨得近乎虛幻。
昭衡帝說到興起,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,掌心溫?zé)幔骸跋蓛?,等這個孩子出生,天氣暖和些,咱們?nèi)ソ献咦?,可好??
他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,語氣里滿是憧憬:“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西湖?蘇堤春曉,斷橋殘雪……朕帶你微服私訪,就咱們一家人,誰也不帶?!?
昭衡帝的笑容帶著憧憬的溫度。
“租條畫舫,在湖上住幾日,聽雨喝茶,看荷花。你想去哪兒,咱們就去哪兒。”
他說得認真,仿佛那煙雨江南、畫舫聽雨的時光,已是觸手可及的未來。
水仙垂眸,看著兩人交握的手。
他的手掌寬大溫暖,指腹有常年握筆持弓留下的薄繭,此刻卻溫柔地包裹著她的手指,小心翼翼,像捧著易碎的珍寶。
她忽然想起冷宮里那個瘋癲的老太妃枯瘦如柴的手,想起她嘶喊時癲狂的眼神。
水仙并不覺得她癲狂,反而打心底覺得她可憐。
這后宮囚著女人,就算是開始的時候是正常的,最后也要發(fā)瘋!
心頭那點被暖閣溫馨渲染出的微弱的動搖,瞬間凍結(jié)成冰。
她緩緩抬起眼,看向昭衡帝溫柔含笑的側(cè)臉。
然后,她稍微用力,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昭衡帝一怔。
水仙已拿起絲帕,拭了拭唇角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如常。
她抬眼,目光平靜地看向他,像皇后奏對君王那般,緩緩開口:
“皇上,如今后宮空置,臣妾聽聞朝臣們?nèi)杂蟹亲h?”
昭衡帝臉上的笑容淡了些,但并未多想,只當(dāng)她是在憂心朝政。
“不過些老調(diào)重彈?!?
他語氣輕松,重新執(zhí)箸為她夾菜,英俊的側(cè)臉帶著微笑,被窗外夕陽鍍上一層近乎虛幻的溫柔淺金色。
“鄭黨已除,其余人不過私下嘀咕幾句,無人再敢當(dāng)廷置喙。仙兒不必憂心,朕既已下旨,便不容任何人再議選秀之事?!?
他說得篤定,帶著帝王不容被他人質(zhì)疑的威嚴。
水仙靜靜聽著,等他說完,才放下手中銀箸。
銀箸擱在青瓷筷枕上,發(fā)出極輕的一聲響。
她輕扶了下戴在發(fā)髻上的鳳釵,東珠搖晃,輕觸在她額頭上有些冰涼。
然后,她抬起頭,以皇后奏對君王的標準姿態(tài),背脊挺直,雙手交疊置于膝上,目光平靜地迎上昭衡帝的視線。
暖閣內(nèi)燭火跳動,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。
她開口,聲音平緩無波,像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宮務(wù)。
“皇上,臣妾有孕,不便侍奉。為皇嗣計,為江山社稷計……”
她頓了頓,每個字都吐得清晰,落地有聲:
“請皇上遴選淑女,充實后宮。”
話音落下的剎那,暖閣內(nèi)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。
侍立在側(cè)的宮人全部僵住,連呼吸都屏住,低著頭,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里。
掌勺布菜的太監(jiān)手中的銀勺懸在半空,湯汁一滴、一滴,落回碗中,發(fā)出細微的聲音。
噠、噠。
死寂。
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昭衡帝臉上的笑容,一點點凝固、凍結(jié),然后像碎裂的冰面般,寸寸剝落。
他盯著水仙,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狹長眼眸,此刻深不見底,只有難以置信的錯愕,和某種正在迅速堆積的暗涌。
“……你說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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