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緩緩從山脊傾瀉而下,將育音村遺址溫柔地裹入一片靜謐之中。殘墻斷壁在夕照的余暉里拉出長長的影子,像一道道未寫完的句讀,停頓在時間的邊緣。
童婉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墩上,手中那支紅蠟筆已被她輕輕旋開,露出鮮紅的筆芯。她沒有再往墻上寫字,而是翻開隨身攜帶的速寫本,在空白頁上畫了一雙眼睛――不大,卻亮,像是總在黑暗中尋找光的孩子的眼睛。
風(fēng)掠過她的發(fā)梢,帶起一頁紙張輕顫。她停下筆,凝視著那雙眸子,仿佛看見了五十年前某個沉默男孩的身影。他不說話,只是用蠟筆在紙上一遍遍描摹世界,把無法出口的話藏進色彩深處。
“啟小時候,最怕別人說他‘不會說話’?!鄙蛱m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,手里捧著一杯熱茶,裊裊白氣升騰起來,模糊了她的神情,“他媽媽常說,這孩子心里有千軍萬馬,可嘴巴像是被線縫住了?!?
童婉指尖一頓,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,恰落在那雙眼眸的中央。
“可他從來不是沉默。”她輕聲道,“他是用顏色在喊話,用線條在奔跑。只是我們那時候……都沒聽懂。”
沈蘭輕輕嘆了口氣,目光投向遠(yuǎn)處那面斑駁的留墻?!艾F(xiàn)在的孩子,說得太多,聽得太少。他們用手機發(fā)語音,發(fā)視頻,可真正想說的話,反而越來越短了?!?
童婉合上速寫本,低聲道:“也許,是因為沒人教他們怎么傾聽?!?
兩人一時無,只有晚風(fēng)穿過斷壁殘垣,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嗚咽,如同某種遙遠(yuǎn)的回響。
遠(yuǎn)處,師范大學(xué)的學(xué)生們已搭起臨時帳篷,燈火一盞盞亮起,如同星子落進了山谷。他們圍坐在教室舊址前的小空地上,正輪流朗讀孩子們當(dāng)年留下的作業(yè)片段。聲音清亮,在晚風(fēng)中傳得很遠(yuǎn):
>“我畫了一座橋,它能通到天上。如果有一天我走了,請把我的蠟筆放在橋頭,等我回來時接著畫。”
>――彩橋,10歲
念到這里,一個女生聲音微哽,抬手擦了擦眼角?!斑@個孩子……后來真的走了嗎?”
“不知道?!迸赃吥猩吐暬卮穑暗抑?,她一定希望有人替她守住那支蠟筆?!?
>“我想蓋一間不會漏雨的房子。爸爸說,人活著就得遮風(fēng)擋雨。”
>――小勇,11歲
“他爸爸是木匠吧?”另一個學(xué)生插話,“難怪他會修板凳,還會畫屋頂?shù)慕Y(jié)構(gòu)圖?!?
“不只是修房子?!绷謺增┳哌^來坐下,錄音筆貼在耳邊,反復(fù)播放那段神秘錄入的哼唱聲,“這些孩子,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‘建造’――建造安全感,建造夢想,建造一種能讓自己站穩(wěn)腳跟的生活?!?
山謠的調(diào)子依舊歪斜,卻莫名讓人想哭。她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每當(dāng)這段音頻播放到第三遍時,錄音筆的屏幕竟會微微泛起一層柔光,仿佛內(nèi)部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。
她低頭凝視,心跳忽地慢了一拍――屏幕上,浮現(xiàn)出一行極細(xì)的小字:
**“你聽得見,我們就還在。”**
她猛地抬頭,望向四周。其他學(xué)生還在討論作業(yè)內(nèi)容,并未察覺異樣。只有童婉遠(yuǎn)遠(yuǎn)看了她一眼,眼神里似有共鳴。
林曉雯手指顫抖著按下暫停鍵,又重播一次。那行字消失了,可當(dāng)她閉眼靜心再聽,耳畔竟響起一聲極輕的童音,和著旋律哼唱了一句:
“……橋頭的花,開了?!?
她睜眼,怔住。
與此同時,周遠(yuǎn)川獨自走進尚未完全清理的教師辦公室廢墟。屋梁半塌,木門斜掛在鉸鏈上,像一張欲又止的嘴。他在一堆碎瓦中蹲下,手指拂開塵土,忽然觸到一塊堅硬的物體。
是一本燒焦邊緣的筆記本。
封面幾乎碳化,但中間仍殘留著幾個清晰的字:《育音日記?張啟》。
他的呼吸驟然凝住。
這不是他弟弟的名字。
啟從未正式上過學(xué),更不可能擁有這樣一本教師日記。
“除非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“這不是學(xué)生的本子,而是老師的?!?
可誰會以一個啞童之名命名一本教學(xué)日志?
他顫抖著翻開第一頁,泛黃的紙頁沙沙作響,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記憶。一行工整的字跡躍入眼簾:
>**四月五日晴**
>今天,五個孩子終于愿意開口說話了。
>不是通過嘴巴,而是通過畫、通過折紙、通過敲擊墻壁的節(jié)奏。
>我開始相信:語不止一種形式。
>只要有人愿意傾聽,沉默也能成為回響。
周遠(yuǎn)川瞳孔一縮,心臟如被重?fù)簟?
這不是記錄,這是宣。
他繼續(xù)往下讀:
>**四月六日陰轉(zhuǎn)雨**
>彩橋說她夢見彩虹橋塌了,沒人接住她。我教她折了一只紙蝶,告訴她:“飛不起來也沒關(guān)系,重要的是你想飛?!?
>小勇修好了教室的板凳,他說:“我能修好東西,就能修好人的心?!?
>阿蓮寫了第一篇故事,講一個女孩走出大山,看見海。她問我:“老師,你說海會不會記得我?”
>啟……今天第一次主動交作業(yè)。
>他畫了一扇門,門后站著五個人影,手牽著手。
>門上寫著兩個字:**未來**。
淚水無聲滑落,滴在泛黃的紙頁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。
“你不是學(xué)生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你是他們的老師?!?
原來,那個瘦弱的男孩,從未停止表達。他以一生為筆,以沉默為墨,最終在這片廢墟之上,建起了一所看不見的學(xué)校――而所有來到這里的人,都是他的學(xué)生。
夜?jié)u深,星光灑落如雪。
童婉合上速寫本,緩緩起身。她走向那面留墻,將手中的紅蠟筆輕輕插進墻縫里,像種下一粒種子。
“我會再來。”她說,“每年清明,我都來上一課?!?
林曉雯走過來,將錄音筆放入一只玻璃瓶中,封好瓶口,埋在老槐樹根下。她低聲說:“這是我聽過最美的聲音,不該只存在機器里。”
沈蘭拄著拐杖,最后看了一眼古井。井底早已干涸,但她仿佛聽見了五十年前的水滴聲,一下,又一下,敲打著時光的底線。
“啟,”她對著空氣說,“你畫的橋,現(xiàn)在有人走了上去?!?
就在此刻,天空忽有微光閃動。
一顆流星劃破夜幕,短暫而明亮,墜向遠(yuǎn)方山巒。
學(xué)生們仰頭望著,有人輕聲許愿。
而在城市圖書館,小女孩林小雨抱著那本《你說的話,我一直記得》,依偎在母親懷里聽睡前故事。當(dāng)母親讀到“練習(xí)一:請畫下一個你從未忘記的人”時,她忽然指著窗外。
“媽媽,你看!”
夜空中,竟接連閃過幾顆流星,排列成一座橋的形狀,橫跨天際。
圖書管理員怔怔望著天空,手中登記簿無風(fēng)自動,翻至新的一頁。上面悄然浮現(xiàn)一行字:
>新增藏書:《育音計劃?第一年課堂實錄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