波詭云譎的風云之中,不聰明,沒法活。
阿枝猜得很準。
哪里有什么從蜀地飛來的鴿子?
不過是李賢逮了放在樹頭的。
他被拆穿了也不窘迫,他看了看四周,昏暗陰沉的目光落到阿枝兩步之外,卻驀地笑了笑,“幾個月前,我曾跪在此地求她不要揭穿家父禁書之備?!彼g的劍光在月色之下發(fā)寒,“如今,我不過是想要公主知道,想主動求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?!?
“大人如何覺得求和的人不會是令尊?”
李賢笑笑,“若非公主鐵了心要荀子入齊,齊人大概想不到離間之法。我想公主到底是覺得秦國君臣和睦是很重要?!?
“如此,大人想要蜀郡作為你的回折之地,實在癡人說夢。”
“已至今地,公主殿下知道什么是真的后轍?!崩钯t說。
“什么意思?”沈枝不解。
李賢不答,“還望沈女使多加勸慰殿下,要她多多顧念自己。”
他說了往黑漆漆的殿深深一望,落到那個她還留著的一方月季花圃,眼神鋒利起來,他攥緊了劍,轉(zhuǎn)過頭,目光幽暗,像是藏著無數(shù)的刀劍。
“沈女使,我想你和我都不希望她白白耗費精力到不相干的人身上,最后將自己折騰成勞疾?!?
“你放肆!”
他沒再說話,轉(zhuǎn)身往黑暗深處去。
“等等!”
沈枝叫住了他,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?”
李賢眸光一沉,冷笑一聲,“十年前我告誡她,不要讓那個人到秦國來,那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,奈何她偏喜歡自作自受。等著看吧,不久后,她就將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?!?
沈枝蹙眉,“什么叫自作自受?!公主救了他和他家人的命,她保護他們在秦國六年的安全。公主這樣宅心仁厚,是他背叛了她,絕不是公主的錯?!?
“女使不也曾問過呂澤,為何要多管閑事去救趙嘉?”“這種不該有的善,便是錯?!?
沈枝道:“我從不認為呂澤救下趙嘉是錯。我只恨他為什么輕視我。大人你又何嘗不是因為殿下的仁善才活到今日?”
“當年公主分明可以對你置之不理,她卻用自己的血救了你?!薄爸赖钕略趺淳饶愕拿??”
他看到過她腕上的傷。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??伤X得那只是可憐他,她看他,不過是條可憐的哈巴狗而已。
“知道又如何。”
沈枝了然,她覺得李賢這人真是死鴨子嘴硬。
說他不喜歡嬴荷華,他又能費盡心思在外面折騰,為了撇清她能捅上自己幾刀。
但他又非要讓她費神,要所有人覺得他生來就是個瘋子。
他上一輩子其實還挺正常的。而秦國的朝堂被法家訓練后,不能太正常,太正常反而會死無葬身之地,譬如扶蘇和蒙恬。
其實李賢后來才發(fā)覺。真正將法家思想中最陰暗的部分學到骨子里的不是李斯,而是趙高。
他們到死之前都沒學會什么是真的惡,所以才會在獄中頻繁的上書,以至于被更丑惡的惡所蒙蔽,令他們下場凄慘。
沈枝完全理解不了李賢這種行為邏輯。
她直道:“為了你的命,她傷害了自己。殿下用的,還是大王讓她保護自己的匕首。”
“自她第一日知道她的血管用之后,傷了自己不止一次,而是十次。結(jié)痂了的傷口要連續(xù)著十日被劃開,冬天里刀片很冰的,她可能是學了你吧,還知道用熱水泡得溫了才動手?!?
“公主不是非想要自己折騰自己,而是你,你們接連著在折磨她!”
他從來沒有從別人的口中得知,有人曾這樣珍視他的性命,那個人還是許梔。
李賢站在原地。
沈枝時常跟著嬴荷華身邊,她也知道王綰可能就這一兩個月的事了。
而姚賈不知怎么回事,竟也表示要日后有機會的話想要遠離政壇。
蒙毅雖然也深得嬴政信任,可畢竟年輕,如果不出意外,朝臣之中就有可能是李斯一個人的天下。
李賢看似避開咸陽,去了蜀地一陣子,實際上是在給他們李家鋪路。
聽李賢的語氣,與公主之間不乏水深火熱,誰也不待見誰。
自荀子來秦后,她又顯然是與李斯意見相左。
以他父親和他的手段,日后怎么會放嬴荷華在朝堂好過。
沈枝松下一氣,“無論如何,我怎么說也是得罪大人了。一股腦全說了,大人當年在蜀地也算賑災(zāi)之良臣,我還是想著希望您日后不要忘恩負義?!?
他眼一沉,可最后一個詞令李賢驀地百感交集。
不要忘恩負義。
他當年留下的遺書,就有‘深恩負盡’四個字。
李賢看著沈枝,最終什么也沒有說。
今夜之前,他本已經(jīng)想好了接下來的一切。
他本要她明白,她與他之間,存在著交叉的權(quán)力錨點,更有千絲萬縷的利害關(guān)系。
她為了嬴政,他也是為了他的父親。
即便是她不愛他,不再信任他。
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,他也能想辦法得到她。
他等著她罵他是無恥之徒,卑劣如往昔。
不擇手段也好,威逼利誘也罷。
這樣他就能在重重之中,要她牢記,他才是唯一與她同行之人。
趙嘉也不過是他的棋子。
四年前,他引呂澤去尋趙嘉就已經(jīng)在下今日的棋。
李賢活了兩輩子,只要他想做一件事,沒有不成功的。
他早在謀劃如何讓張良離開秦國。那個時候,依據(jù)張良的聲名,他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秦國,不能死在秦人手里,更不可死在他手里。
張良出使過趙國,為攻下邯鄲也出過一份力。韓人為秦所譴,趙人自然恨上了他。
“監(jiān)察竟有這般醫(yī)術(shù),此物果然能護住心脈。”趙嘉驚訝,眼見跟了他多年的護衛(wèi)果然蘇醒。
“只不過有些副作用,看公子你如何用了。”
“什么作用?”
“忘記過去。”他說。
“時間……”趙嘉微微蹙眉。
“未曾試驗過,還請公子見諒?!?
“人救過來就好,有勞。”
趙嘉后來說,他的護衛(wèi)竟然忘記了他們顛沛流離的路上發(fā)生的事。
“什么時候能想起來?”趙嘉問。
“興許一兩個月罷?!?
“……也許是永遠?”趙嘉問。
他沉默,“沒有結(jié)論?!?
于是,后來許梔拿到手里的那個玄鐵瓶子里所裝,已不是趙國獨有的毒藥,順理成章的是一早出于他手的東西。
李賢的醫(yī)術(shù)何等高明。韓非喝下的假死藥‘屏息’,他在十年就已經(jīng)能夠配出來。
藥與毒,也是同源。
他篤定她是要救張良的,果不然,趙嘉的毒就派上了用場。
他不在場,咸陽發(fā)生的一切卻無不在他的手里。
他保證不了張良會忘多久……一兩個月、一輩子?還是和趙嘉的護衛(wèi)一樣、三年而已?
只是無論他多么運籌帷幄,有很多東西,他算不到。
比如許梔。
又比如張良。
甚至,他也小瞧自己的良心。
沈枝同他說了那么多,他本來要直接進到殿中去看看她。
月光透過她低矮的窗,她在花團錦簇的錦被之中沉睡,漫漫的光浮在她的臉頰。
她卻睡得沒有想象中那樣安穩(wěn)。
他的藥不管用嗎?
李賢微微蹙眉。
時隔多年之后,他又聽到她在睡夢之中喚一個人的名字。
只是這次,除了父王或者祖父二字之外……
上天就是要他聽到,要他備受煎熬,錐心刺骨。
“……子,房。”她念。
所有的算計都僵硬、蒼白。
他再不敢踏近一分。
他抬眼注視著燃著香的博山爐,山形霧繞。
他終于承認,一定有什么,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。
他靠在芷蘭宮的外墻,絕望的想,這一生,大概也就這樣了。
這個季節(jié)的芷蘭宮沒有那么多漂亮的景色。
沒有皚皚白雪上的踏痕。
沒有春花。
沒有金色的樹葉。
只有蟬鳴到天明。(本章完)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