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大隊后,邱石是能不出門,盡量不出門了。
高考前他不是回了趟家么,已經(jīng)深刻體會到社員們的熱情。
你可以永遠相信這個年代的革命宣傳工作。
十月公社把他塑造成了一個英雄,不少人特地跑到他們小隊,只為一睹他的風采。
但其實那些所謂的瞻仰,和瞧稀奇也沒什么兩樣,不可避免地讓邱石覺得自己是個猴。
贊美的話更是不絕于耳,聽得多了,連邱石自己都覺得,他是能拳打魯郭茅,腳踢巴老曹的狠人。
當然,只是恍惚間。
因為心里有逼數(shù),所以大體上飄不起來。
就拿《夢醒時分》來說,別看在省內多家報刊轉載,至今隔三差五的,仍有匯款通知單寄到大隊,那是因為徐老在本省文藝界的影響力。
放在省外,邱石敢打包票,熱度甚至不及徐老的評論,遠遠不及。
徐老的那篇評論文章《一次更大膽的嘗試》,你以為他是在說誰更大膽呢?
邱石只是在文章中,使用了現(xiàn)代派的寫作技法,懂行的人不說出來,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。公開倡導現(xiàn)代主義的可是他。
這篇評論,不輸他前世發(fā)表的《文藝與“現(xiàn)代化”》,后者的出現(xiàn)好比在一潭死水的文藝界投下一顆炸彈,僅在1978至1982五年間,就造成各大報刊上,出現(xiàn)了不少于五百篇的關于現(xiàn)代派爭論的文章。
如今各方面?zhèn)鱽淼膭屿o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《夢醒時分》淹沒在其中,只怕連朵浪花都濺不起來。
當然,徐老肯定也沒想到,會搞出這么大動靜。
不方便出門的話,邱石正好閉關。
寫他的小說。
盡管這篇小說,他已經(jīng)在腦子里醞釀了一陣子,但是當真正落筆后,很快就遭遇一個問題。
一個處理不好,會讓整個構思,瞬間崩盤的問題。
小說無疑是現(xiàn)實題材,要寫的是知青返城后,在農村遺留下的感情債。
因為想寫一個普遍性的問題,而非個例,所以邱石選擇的切入事件,正是當下,1977年的高考。
這是第一次大規(guī)模的知青返城。
這也就意味著,小說開篇之后,很快進入1978年,之后寫的內容,全部發(fā)生在還沒有開始的將來。
這種把寫作時間線,設定在未來的現(xiàn)實主義作品,后世叫作“現(xiàn)實主義未來小說”,或“推測現(xiàn)實主義”。
問題是,在這個年代,邱石硬是想不到有同類型的前作。
縱觀當下文壇,除了科幻作家,好像無論多厲害的大佬,他們寫小說,時間線都是在過去,哪怕只是昨天,但絕不會是明天。
為啥呢?
因為在我國文學史上,現(xiàn)實主義文學一直占據(jù)著主流地位,是最傳統(tǒng)的文學表現(xiàn)手法,即便是十七年文學,其實不過也是現(xiàn)實主義文學在特定時期的一種形態(tài),它繼承了現(xiàn)實主義“反映現(xiàn)實”的外殼,但掏空了其“批判現(xiàn)實”的內核。
而現(xiàn)實主義文學的基石,在于“真實”二字。
因此許多作家只寫自己的所見所聞,不屑于寫虛的東西,更有甚者對于一切虛構,都充滿鄙夷。
如果囿于這樣的寫作思維,邱石的這個構思根本沒法寫,或者等個十年八年之后再寫,就好像葉辛1992年寫的《孽債》。
退一萬步說,即便寫出來,你猜有沒有可能被人抨擊成科幻小說?
邱石對這個作品,是有著“啟蒙人生”的期許的,基于這一前提,他也必須要把小說寫得真實可信。
誰要是評價他寫了一本科幻小說,絕對是對他最大的侮辱。
咱不能讓這種事情發(fā)生。
臥房里,一張黑黢黢的課桌旁,邱石托著腮幫子,陷入沉思。
在國內,他實在找不到這樣寫的理論依據(jù),他顯然也不具備開宗立派的說服力,只能放眼國際。
他一貫的想法:整個地球都是老子的素材庫,什么中國第一,西方垃圾,亦或者反著來,小了,都小了。
其實現(xiàn)代派中,就有一個流派叫“未來主義”,只不過這玩意是純瘋批。
號稱八十年代初,三大精神污染之一的、薩特的“存在主義”,跟它一比都叫乖寶寶。
另兩個分別是喇叭褲和蛤蟆鏡。
不多時,邱石眼前一亮,有了。
他找到的這個理論依據(jù),來自“未來學”。
這方面的知名人物,在我國當屬在八十年代初,因《第三次浪潮》的出版,而爆火的阿爾文·托夫勒。
即便這個時候,他也早已出版《未來的沖擊》,蜚聲海外。
托夫勒的作品中,經(jīng)常寫到未來,比如電腦的發(fā)明使在家辦公成為可能、人們將擺脫朝九晚五工作的桎梏、diy運動的興起等等。
但這些絕對不是科幻寫作。
而是“社會趨勢-->>預測”的非虛構寫作,文風清晰、雄辯,且充滿說服力。
邱石當然也可以寫這樣的文本,甚至沒有人能比他寫的更真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