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誰也沒想明白。
那《呂氏春秋》的卷首記錄了一個叫陳涉的人的故事:
陳勝者,陽城人也,字涉。吳廣者,陽夏人也,字叔。陳涉少時,嘗與人傭耕,輟耕之壟上,悵恨久之,曰:“茍富貴,無相忘。”傭者笑而應(yīng)曰:“若為傭耕,何富貴也?”陳涉太息曰:“嗟乎!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!
公等遇雨,皆已失期,失期當(dāng)斬。藉弟令毋斬,而戍死者固十六七。且壯士不死即已,死即舉大名耳。
他說:王侯將相,寧有種乎!
李賢神色微動。
李斯諱莫如深。
嬴政面色如常。
趙高萬般不解,嬴政怎么沒一點兒怒色?
他非但不生氣,他反而沉聲大笑!
嬴政陰霾一掃,如果是懇求他的饒恕,他會惡心。
他想,呂不韋寫出陳勝這樣的人物,那他曾經(jīng)對他的敬意不是白費。
少時不堪,如何不能成就一番霸業(yè)。
嬴政甚至覺得,陳勝就是另一種自己。
他看得上這樣的見解,這樣的呂不韋才是他的老師,他的仲父。
“陛下,這……”趙高愣了,半晌沒反應(yīng),“這人……”
“豪壯語,見識不俗,陳勝此人頗有英雄氣概?!?
嬴政合卷,很快將此推到一旁。
他讓李斯將馳道、同書,同軌之事放上議程。
嬴政忽爾又停下朱批,看了一卷同李斯說,“斟酌考量?!?
“陛下之意,御中發(fā)征,乏弗行,貲二甲。失期三日到五日,誶。六日到旬,貲一盾。過旬,貲一甲。若遇雨、災(zāi),罰處可免。”
“可。”
在所有人之中,大驚失色的,只有許梔。
她頭皮發(fā)麻,一直以來秦宮禁令的,不是呂不韋差人編纂的書。
“這不是《呂氏春秋》,這,這是《史記》的內(nèi)容……”
“《史記》是什么?”李賢問。
她看著他,“我與你講的所有故事,皆出自《史記》之錄?!?
此時,司空馬又細細看了一遍,“這陳勝是何人?怎么有如此驚世駭俗之?!?
許梔正要說話。
“一個不甘壓迫的平民。”李賢道。
司空馬不明。“長公主怎會讓張蒼送來這一點內(nèi)容?”
“你說,這實際上是張蒼給的?”
“是。不過張蒼只呈上了原卷首頁。后文還在他手上?!?
張蒼……
荀子的學(xué)生,李斯韓非的同門,秦國的官,漢朝的丞相,九章算術(shù),又曾在呂不韋門下與墨柒做了多年同事。
他果然不簡單。
他怎么會拿出這樣的書?
而就在幾日前她殺了張耳,許梔幾乎汗流浹背,她再多看那首卷一眼,她就汗毛聳立。
許梔手抖,后面的記錄中之鑿鑿有秦亡年限,還有漢家興起的敘述,那才是可怕之處。
她要迅速確認一件事,如果這是墨柒所寫,她務(wù)必要知道他當(dāng)年到底寫了多少,到底有多少人看過?
難不成,呂不韋早就知道秦國的命運。
自從他開始,大家其實都是心知肚明,在打明牌而已?!
“阿枝,你速去終南,請墨柒先生無論如何也要下山?!?
“不可?!?
荀子蒼老渾濁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咳嗽。
司空馬極快明白,“老師讓公主稍安勿躁。終南山是非太多,讓墨柒下山動靜太大,且不知這一卷書在章臺宮反應(yīng)如何……”
“是也?!?
荀子捋須,睿智的目光穿透了這一片竹簡。
司空馬攙扶上前,“老師您要親自上山?可您的身體……”
荀子揚手笑了笑,回憶其許多往事。
“自入秦,老夫便知,老夫也無論如何要走這一遭。”
許梔搖頭,“司空先生所甚是。終南山山勢陡斜,您不能去。我可修書一封,您可于信中所傳?!?
李賢道:“晚輩可代勞。”
他滿是皺紋的手輕輕作了個按的動作,“公主勿要憂心。我與他啊多年未見,仔細算,也快三十年了?!?
荀子看了李賢。他著秦袍,身形消瘦,暗紅綬帶在身后逶迤如凝血,與他的父親年輕時別無二致。
晚夏時節(jié),灞橋?qū)m外楊柳依依。
燈火昭然,風(fēng)卷起他的袍袖,孤零零平添滄桑之色。
他已想起了很多事。墨子制機弩水平一流,這個技術(shù)就是從終南山傳出去,傳到了韓國,得成勁韓之名。
墨者的脊梁已被削作攻城錐的楔子。
“兼愛之說,如何非攻?”
李斯,韓非,張蒼是他的學(xué)生。
墨柒、韓安,桃夭是墨子的學(xué)生。
荀子沉吟,似乎在和墨子遙遠的對話。
“如今看來,我們的學(xué)生都不太好管啊。”(本章完)_c